二
春节一过,叶庆生请了几天假去上海看赵山生伯伯。从宜庆坐大轮,一天一夜就到了上海。从内心讲,叶庆生非常感谢父亲的这些老同学们,这些叔叔伯伯与他素昧平生,一旦知道了他的情况,都热情地帮助他与父亲鸿雁传书。
赵伯伯住在徐汇区一幢公寓楼里。从十六铺码头到徐汇区,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上海本来就是东方的大都市,高楼林立,商店鳞次栉比。改革开放后,上海如沐春风,更显繁华亮丽:大街两旁是琳琅满目的橱窗,超市商场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一片兴旺的景象。这些叶庆生都无暇顾及,他只想早早地赶到赵伯伯家,去看看帮他给父亲转信的恩人。
老人住在六楼上。“赵伯伯。”叶庆生的话音刚落,“请进。”一位胖胖的老人就开门让他进屋。当叶庆生走进赵伯伯的家,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居室一色的老式家具,给人有一种亲近感。二位老人都退休在家,赵伯伯是上海造船厂高级工程师,赵阿姨原来在工厂当会计,现在退下来,都闲不住,赵伯伯还在船厂当技术顾问,赵阿姨有时为里弄帮帮忙,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分开过了。赵伯伯一见到叶庆生,和蔼地说:“听说你坐的船下午到,我和你阿姨就一直在家等着你。”
“赵阿姨。”叶庆生见过赵阿姨,放下手中带来的土特产,就近坐到赵阿姨的身旁。赵阿姨桌上也供着佛,手上拿着小佛珠,她说,她吃花斋。赵伯伯脑袋特别大,秃头,笑呵呵的真像个弥勒佛。赵阿姨笑着对叶庆生说:“你赵伯伯就是一尊佛,菩萨心肠一个。”
叶庆生说:“我很感谢二老帮助我找父亲。”
“庆生,说哪里话,你是我们班上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不帮你谁帮你?”赵伯伯用带上海方言的普通话说着,让人感到真诚、感到亲切,叶庆生刚进门时的一点窘态,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爸爸妈妈的婚礼,我和班上不少同学都去参加了。我记得你祖父,一身戎装,英姿威武;你父亲红光满面;而你母亲则是光彩照人。”赵伯伯一边说着,一边问叶庆生,“在同济大学复员回上海的船上,你妈妈哄你睡觉,唱的《摇篮曲》你可记得?”叶庆生说:“我哪记得。见到妈妈后,妈妈给我讲过,也带我唱过。就像一种久远的呼唤,给人一种心灵的安顿。好像是这样开头的,‘缠丝结,金刚结,缠丝缕缕心中结……’”“对、对。”说着赵伯伯竟哼唱起来,“缠丝结,金刚结,缠丝缕缕心中结。结个心花红彤彤,结个宝宝藏心间……”停了一下,说,“老了,记忆力已大不如前了。不过听你妈妈唱着哄你睡觉时,感觉蛮好听的。你妈妈在北京还好吗?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好,好。妈妈还代问二老好。她早就要我来看看你们,感谢二老帮助我与父亲联系上了。”叶庆生说。
“那是应该的嘛。”赵伯伯话刚落音,赵阿姨接过话茬说,“老头子,你看庆生像不像大叶?”
“像、像。”赵伯伯端详了一会说。赵阿姨有点伤感地说:“要是大叶看到他有这么个大儿子,有多高兴啊。”
“是的、是的,你爸爸虽然在台湾再婚,可是一直没有生养过,他见到你这唯一的儿子,能不高兴吗?”赵伯伯接着道。他告诉叶庆生:“你的父亲原在新竹化肥厂当工程师、副厂长,后在台北华昌公司任副总经理。现退休在家。”
叶庆生问:“那彭枫林叔叔呢?”赵伯伯说:“彭叔叔从同济毕业后,与你父亲同时留校任教,因他父亲在美国有产业,作为长子的他,后来只好回到美国继承遗产,如今成了一个大老板。”
赵阿姨从大相册里拿出一张老照片说:“庆生,过来看看,你小时候妈妈抱着你的样子。”呵,妈妈抱着我的照片?叶庆生眼前一亮,赵伯伯家也有一张,看来我小时候的模样留在不少叔叔伯伯的记忆里。可我记忆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来时叶庆生在大轮上,扶栏望着滔滔的江水,想象着四十年前父母亲从宜庆回上海的情景,是不是也扶在轮船的围栏上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家乡?望着越来越远去的父母和儿子?他们可曾想到四十年后,他们的儿子也会坐着船,沿着他们的足迹去寻找他们?远方的父亲啊,你可知道儿子寻亲的心路历程?从小时候被玩伴骂作“野孩子”,到填不清父母关系的表格,到终于有了父母亲的消息,到找到了母亲,到见到了父亲的亲笔信,这是一个多么艰苦而漫长的路程。而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发生了意外:我一向尊敬的叔叔,成了我与父亲直接交流的障碍。
赵伯伯和赵阿姨知道叶庆生父亲的态度后,赵伯伯对赵阿姨说:“不知道大叶是怎么想的,儿子找到了父亲,不让直接通信,非要从他婶婶处转,哪有这样的道理?”赵阿姨也说叶庆生父亲糊涂。
叶庆生说:“我二姨也不理解我父亲的做法,但是她一再要求我要理解父亲的苦衷。”
“你二姨说得对,你父亲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好说,只好委屈儿子了。”赵伯伯爱怜地说。
“这是婶婶给我的信。”叶庆生把婶婶平时的来信给赵伯伯看。赵伯伯看罢,又递给赵阿姨,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什么托老校长,什么广播把你父亲吓着了,什么很少通信,我所知道的是彭叔叔几乎每月都寄钱给你婶婶。”
赵阿姨也鄙夷地说:“人心叵测啊,上海也有这种人,亲人好容易找到了,老人家辗转回来了,带了一点钱财,一家人为分钱打架,反目成仇,结果又让老人伤心地回去了。”
“什么一点钱财?每年几万几万地寄。大叶做得也不容易,作为一名退休的公职人员,有多少积蓄?他的弟媳为什么这样两边欺瞒?”赵伯伯很气愤,一边对赵阿姨说着,一边拿出彭枫林给他的信给叶庆生看,“庆生,你看彭叔叔在信中是怎样说的。彭叔叔在信中说:‘大叶坚持庆生由其婶婶转信,似有苦衷。其实他与其弟媳之信均由我从香港转寄,几乎每月都有,其几年来汇给他弟及母亲的款项不少,每年都在一万美金以上。不知为何叶庆生不知,而四处托人。因大叶所嘱,我不宜写信给庆生,还是你转达为好。从其婶婶来信看来,因大叶与其弟早先互通讯息,先入为主,产生成见,让人感慨万千。待下次去台,我便中从旁解释,以免增其心境负担。”
叶庆生并不为婶婶贪了钱财所气,而是感到婶婶的欺骗太可恶,我若不自己打听到我父亲的下落,就会一直听她欺骗下去?真是望穿了咫尺海峡,终究还是成了天涯路!
赵阿姨说:“你叔叔钱也没有享受到,还背负着心灵的不安离开了人世。我的一位老同事,一辈子守活寡,最近其夫来信了,还寄来美金,这老太太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高兴得一命呜呼。唉,这钱是好东西,也是害人的东西啊。”
“阿拉上海一个正教授才拿多少钱?每年也不过几百美元吧?可要钱也不能撒谎,也不能欺骗!更不能昧着良心!”赵伯伯气呼呼地说。叶庆生跟二位老人讲到奶奶去世,讲到婶婶送骨灰时不照面和搬迁不告诉地址的事,赵阿姨沉不住气了,她对着佛说:“这些事做得太缺德,要遭报应的!”
赵伯伯说:“庆生,你应写信告诉你父亲,我马上转。”叶庆生想,我怎好给父亲讲叔叔婶婶的坏话呢?他们作为长辈怎么讲,我管不着,我也不管父亲怎样想,我只做儿子该做的事,尽儿子该尽的孝道。叶庆生忙说:“谢谢,我还是按我二姨的意见,经常写信去问候问候我父亲,总之麻烦你们了。”
“那我写信告诉彭叔叔。”赵伯伯说。
“不、不,父亲知道要难受的,特别是奶奶的死,他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了。”叶庆生求赵伯伯不要写信说这些事。
“唉,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赵阿姨叹了一口气说,她是肯定叶庆生的做法的。
二位老人的仁爱之心让叶庆生感动,他连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赵伯伯马上说:“说感谢就见外了,只希望你们父子早日消除芥蒂。你婶婶做的事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我们知道了内情,但是你父亲不知道,你也不要怪你父亲啊。”
叶庆生说:“我不会怪我父亲的。”
赵伯伯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吃花斋的赵阿姨说:“没有父亲不认儿子的,菩萨保佑你,你的孝心,是会感动你父亲的。”
叶庆生对赵伯伯说:“我就是想有机会见父亲一面。”
“是的。我也这样想,见了面什么误会都会消除的。”赵伯伯说,“你父亲是一位处事谨慎的人,我肯定会跟香港的彭叔叔商量,尽量成全这件事。”
从上海回来,转眼就到了春天,春天是家乡江南小城最好的天气,太阳总是那么绚丽地照着,在不知晓中,不少秃枝一夜之间都吐出了新芽。听说医院正在安装新添置的800毫安双床双球管的X光机,下班时,叶庆生特地跑去看了一会。大家都非常高兴。改革开放后,医院发展也加快了,去年买了B超机、生化分析仪,明年医院还打算购买CT机。回家的路上,叶庆生不得不加快点步伐,虽然住在医院宿舍,离医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不赶紧,中午饭就忙不出来,孩子放学就没饭吃。
这两年,街道两边的商店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张。路边这家花店早上才开张,地上的鞭炮屑还没清除掉,门口就挤满了人。门前一对立式音响播放着《喜洋洋》的乐曲,让进进出出的买花人也都喜气洋洋。叶庆生哪有心思细听这美丽浪漫的曲调和欣赏这满屋的芬芳,只想尽快挤过人群,回家去。不知谁拽了他一下,一回头,是文国治。文国治人到中年,发胖了,但眼镜没有换,有点老学究的味道。
“你回来了?”叶庆生招呼道。
“我到宜庆买教材,顺便到老街看看。”
“走,到我家吃饭去。”叶庆生拉着他就走。
一见面,杜娟就说:“欢迎、欢迎。这就是小时候为你救驾的文大哥?”
“呵,小杜说话真逗。”
“就是为那个小小的子弹壳。”子弹壳早就丢掉了,但是叶庆生对童年时的往事怎么会忘记呢?不过,胡来与叶庆生毕竟是老同学,也是好朋友,多有走动。他母亲靠卖菜、做裁缝把他供养到高中毕业真不容易,后来母亲改嫁,他也招工进了工厂,当了一名技工。
文国治告诉杜娟说:“小时候,叶庆生的爷爷奶奶管他特严,放学要按时回家,身上不能弄脏了。哎哟,他奶奶又特爱干净,每天回家,都要拉着他在门口掸半天的灰。”
文国治对叶奶奶做的玉米粑记忆犹新,他说:“叶奶奶做的‘六谷粑’特别好吃。”“六谷”即玉米,文国治在外地任教多年,说普通话,但乡音总在不经意中冒出来。文国治知道叶庆生小时候没有父母的痛苦,他关切地问:“听说你爸爸妈妈都找到了?”
“找到了。妈妈在北京,是作家,我们见了面。爸爸在台北,才联系上。”叶庆生说,但叶庆生不好给儿时的朋友讲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文国治问到叶庆生北京的叔叔时,叶庆生说:“他病逝了。”
“啊!”文国治也就此打住,不往下问,毕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他也看到不少,人间的酸甜苦辣他也尝到不少。文国治劝慰叶庆生说:“只要那边开放探亲,就好了。”话刚说完,文国治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问叶庆生:“你跟裴文静老师同过学?”
叶庆生说:“是呀,她是我中学同学。”
妻子这时插上一句道:“俗话说,初恋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他们是老相好的了。”妻子为她说出的话笑得脸上显得越发有光彩了,文老师也会意地笑了。
叶庆生慌忙说:“扯到哪里去了,你还是听文老师把话说完嘛。”文国治告诉叶庆生,他们学校有一对夫妻,都是北师大毕业生,女的叫裴文静。他说,这次来宜庆,裴老师特地托他问问:叶庆生同学的父母可找到了?叶庆生心里很感激裴文静还记着这件事,而妻子则很客气地托文老师带话:“你告诉裴老师,欢迎她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