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948年冬天来得早,上海不到冬月,就飘起了小雪花。街面上百业萧条,酒吧生意清淡,女招待坐在门口无聊地打发着时光。除了不断疾驶而过的军车,人们行色匆匆,把棉帽拉得很低,让围巾紧紧地捂住耳朵。共产党提出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号召在坊间不胫而走,人们渴望着并期待着“把中国建设成为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新中国”。上海剧专的一些知名学者和上海不少民主人士已悄悄绕道香港,向东北解放区进发。沙正清也接到华北政治大学的通知书,要他年底赶到华北学习。
“要变天了,让我们用双手去迎接那明亮的一天吧!”沙正清把通知递给吕思麟看,高兴地说,“思麟,为了爱情,我们将离开南方,到北方去,轰轰烈烈地爱他一场!”沙正清兴奋,吕思麟也憧憬多多。吕思麟娇嗔地说:“我们马上结婚吧。”
“我们是深爱的灵魂伴侣,婚姻保证不了爱情,只是对爱情的束缚。”沙正清用诗样的语言回答了吕思麟的要求。吕思麟还是央求说:“人生大事,总要有个仪式比较好。”
“革命婚姻不在形式,而在实质。我们不已是一对新人了?”他们没有求婚,没有婚纱,连婚礼都省了。沙正清说:“革命如结义,以后我们是夫妻也是战友,让我们以自己爱的激情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吧!”
沙正清由地下党开了路条。一过封锁线,沙正清和吕思麟脱掉身上的棉袍,换上解放军的棉军装,一路北上,通过苏北、山东,虽然长途跋涉,但沿途接待都非常热情。
一路上,望不到头的支前大军,或肩挑或车拉,解放区的老乡们都把自己家最好的粮食送到解放军前线。沙正清和吕思麟为眼前的景象所感动,这就是人民,这就是人民的力量,用小车推出了一个新世界。
进入河北地界,吕思麟实在走不动了,当地民主政府叫向导雇了一辆独轮车推着吕思麟向天津方向前进。推车的大爷就像推着自己的女儿一样高兴,一路上唱着:“解放区的天,明亮的天……”脚步小跑着,把向导和沙正清都甩在后头。大爷说:“闺女,你这么年纪轻轻就参加了革命,真不简单。我家闺女还小,不过在家都分到了土地呢。”
吕思麟说:“大爷,共产党来了,你福气好,翻身得解放,过上好日子了。”
“是的、是的。多亏了共产党。”
他们一行还没走到天津郊区,就已听到前方的枪炮声。大爷说:“快到天津了,你看解放军已打到城里去了。”
因吕思麟怀孕了,反应比生第一个孩子重,一路干呕着,就是吐不出来。到驻地,老乡给她熬了点小米粥,炒了点咸菜,她勉强吃了一点东西。沙正清心疼地说:“早知道你反应这么重,你就不要跟着我跑了。”
吕思麟笑了笑说:“那怎么行,你我是一对奔向自由和光明的双飞雁,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单飞?”接着高兴地对沙正清说,“反应重,肯定是个男孩。”
这时,前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陈长捷被活捉了!
“天津解放了!
“北平和平解放了!”
沙正清和吕思麟在老乡家里过了一个愉快的年。己丑正月初五,他们又上路了。沙正清顺利进入华北政治大学学习,吕思麟也如愿考进了《群众日报》社,当了一名副刊编辑。
思麟到北京一安顿好,就给叶龙台去了一封信,说她与沙先生已走向光明,并关照叶龙台这位大哥哥,曾经的爱人,要多关心自己身体,特别是寒胃,要多带暖和些。
接着叶龙平也给大哥叶龙台去信说,北平得以和平解放,人民少受灾难。南京和家乡也都解放了,奶奶、父母和庆生都好,勿念。
叶龙台立即回信说,得知家中一切安好,奶奶及父母和庆生无恙,也就放心了。只是台湾为防“渗透”,加强了“清乡”,形势日趋紧张。工厂一切按部就班,氰氨化钙工厂已建成投产。只是拜托龙平在得便时去看看思麟,代向她问好。
叶龙台这封信寄出不久,5月19日,陈诚颁布《台湾戒严令》,5月20日零时起实施戒严。谁也没想到这一戒严竟长达38年零56天。
叶龙台本来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世道艰险,他更谨言慎行了。在厂里跟谁都不敢深交,几乎每天都是出了房间,就到车间,出了工场,就回房间,两点一线,从不更改。虽然叶龙台很少说话,但工作总是全力以赴,处事力求尽善,任劳任怨,待人又谦和诚恳,很得上司青睐,进厂不到一年,就提升为工程部课长。提拔不提拔对于叶龙台来说,都是一样干事,多年养成的严谨工作作风一丝不改。
工作走上正轨的叶龙台生活还是孤独的。晚上回到宿舍,关起门,打开皮箱,想翻找出一些过去的照片,遗憾的是竟然没有一张全家的合影。战争离乱无法成全也罢,但抗战胜利后回到家乡宜庆,也没陪父母照张全家福却是人生憾事。总认为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可是现在只能在回忆中忆及儿时奶奶带自己的情景,还有父母操劳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容。好在留有一张儿子的照片,那还是在宜庆临走时照的,不管怎样,看到小庆生白白胖胖的笑脸,还有他项脖上那条金刚结项圈,那是思麟花了五个晚上用蜀丝编成的,这些印象总能把他带回到过去那美好的时光之中去,可是那美好时光如流水,早已不在了。“唉——”他只有深深地叹了口气。
戒严早期,通过转信,还能间断收到大陆亲人的信件,可是到了年底,两岸通信就彻底断了。一时两岸冰封,音讯断绝,亲人陌路。叶龙台无奈至极,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能通信时,不给父母请安,告知自己境况,什么老婆偷人,无脸见人,连父母都不通告一声,自己还是人吗?美其名曰为了儿子,自己又能为儿子做些什么?至于从小带自己的奶奶,想是今生无法再见到一面了。夜深人静,他面西而跪,不住地磕头,赎罪,既想哭,又想倾诉,但又不敢高声,只能心中默默念叨着:“爸,妈:儿子不孝,今生对不起你们了。祖坟不能祭扫,奶奶和父母面前无力尽孝,连儿子都无法教养,这些都是儿之过啊!现在两岸阻隔,音讯全无,我想赎罪都没地方赎啊。让上天原谅儿子之过,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吧!”
其实,叶龙平早已将哥哥婚变及远遁台湾的经过都如实写信告诉了父母,父母又能奈何?只有“哑巴吃黄连,自己往肚子里吞”,逢人三缄其口而已。
话说吕思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仅沙正清高兴,她供职的报社领导和同事们都高兴。时逢新政协第一届会议刚刚召开,还有十天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诞生了,这时得子真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当然,让吕思麟一个人带孩子是有困难的,当时生活是供给制,营养跟不上,奶水也不够,吕思麟从医院回来几乎没睡个囫囵觉,情绪低落,脾气也躁。沙正清说:“干脆我送你回上海坐月子。”吕思麟知道他学习不能分心,坚持不让他送。她说在火车上睡一觉,第二天不就到了。吕思麟抱着第二次爱的结晶,在火车上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迎来了她心目中明亮的那一天。就这样,轰隆隆的火车,风驰电掣,又把她送回到她不愿再回去的不属于她的家的那个“家”。
家还是那个家,婆还是那个婆,三层的小楼还是那个三层的小楼,门口的马当路还是那个马当路,只是路口的越南巡捕不见了。婆婆不因吕思麟为沙家生了一个儿子,态度就有所转变,她始终把吕思麟当个“鬼”,吕思麟始终把婆婆当作自己的克星。产后抑郁症恶化了这对婆媳的关系,吕思鳞盼望睡个好觉,她盼望有人照顾,就这点小小的企盼,也无法实现。她想到了死,想到了与儿子一起离开这痛苦的人世,但她唯一的牵挂是沙正清,她唯一的企盼是沙正清快点回来。她每天晚上,就这样抱着儿子哭,儿子睡了,她就打开日记本趴在床上给沙正清写信,写不想寄出去的信,把心中的苦恼一股脑儿地宣泄在纸上,然后捧着白纸黑字一句句咀嚼着,度过了难熬的一天又一天。
亲爱的:从异乡回到异乡来,借了孩子的名义回到这个并不欢迎我的家,心里是一片冰凉。我不能显得懦弱,我必须忍耐、沉默地度过这两三个月,等你回来……
三楼是打牌的地方,平日里一片零乱。毛毛是我自己带,饮食、睡觉,甚至洗尿布。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苦的是我自己不健全的神经,失眠的痛苦,我告诉你母亲,没有得到解答。失眠永远跟随了我,眼睛红肿,外人还以为我是新雇的女佣。在北京你疼我,夜夜为我讲故事,使我得以安眠,如今只有孩子,他折磨我,他欺负我是一个软弱的母亲。枕头湿了,我亲吻它,唯有枕头是你和我共枕过的,但是它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入睡的法子。吃药、下奶,你妈说我的奶真奇怪,吃了许多好东西都不下来。其实,何怪之有,奶妈夜夜失眠,眼睛都快瞎了,哪里还会有奶?奶不下来,花了老太太两万多块钱买奶粉,老太太心疼,我也不安。十月五日
你在信中说错了,在北方受苦难与其说是你连累我的,不如说是我连累你的。我来上海为的是使你完满结束学习的阶段,自己试做没有工钱的奶妈而已。本来我愿与你的母亲融洽相处,但她老人家一点都不顾惜我,说什么“我为正清北上学习花掉我最后一点金子种”。这话的意思我明白,是叫我不要想钱。我怎么会想你母亲的财产,她知道我卖了许多衣裳,也没有说一句给我做一件的话。十月八日
大夫说我乳腺小,发不出奶,吃了下奶药是会伤身体的,但是你母亲依然要我吃药,她说,一月下不来,等两月,有的要到第四个月奶才会下来。十月九日
孩子胖了,大家都抢着抱他,亲他,你的母亲很爱你的儿子毛毛,但她忘了毛毛的血有一半也是我的,更有一部分是我用失眠的痛苦煎熬出来的。看见孩子痴痴地对着别人笑,我的眼泪禁不住就要流出来了。别人把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上,亲人,我这痛苦的代价是在你身上,好好度过你学习的阶段,明年来接我,连同我们的儿子。十月十一日
失眠、失眠,正清啊,我受不住这苦痛了,你哪一天才能回来?其实你回来又有什么用,你也怕你的母亲。我的眼睛简直睁不开来了,今天我对你的母亲说:“妈,我的眼睛痛得厉害,晚上找个人替我带着孩子睡就好了,白天做什么事情我都行。”
“你哭嘛,再多哭点,眼睛就不痛了。”
我着实伤心地哭了一场,奶着孩子,蒙着头咀嚼着这句话,痛哭了一场。十月十五日
昨晚我哭了一夜,我在日记本上鬼画符地写下这么几个字:“我多么担心,我多么怕有一天,我会依然走我自己的路。”我的心肝,我不能欺骗你,你父母家庭的低气压迫使我不能不这么想,这是一个万全的法子。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只好重做流浪汉了,但至少等你回来。
今天,听说一位有钱亲戚来了,你母亲不听我劝,硬是把熟睡中的孩子抱下楼去,就想那点见面礼。我看见可怜的孩子成了大人的玩物,只好自己再哭一场。我不喜欢你家那副势利的样子,也特别憎恶你家那种嫌贫爱富的样子。十月二十日
你父亲说等毛毛到了半岁,他就可以带他睡觉了,你母亲则骂他说:“你简直老了发昏,白天上班去,晚上还能带孩子?”
奶粉涨价了,你母亲大约有雇奶妈之意,因为听说奶妈的价钱比吃奶粉还便宜,价钱一石米,不过三四万元是不贵,你母亲则叹息着说:“不贵?还是要有钱才请得起啊。”
我是小心眼的人,你去想想,我那时的心情吧。我记得你曾告诉我说:“亲至父母,势利关系依然存在”,心里也就稍觉释然了。十月二十四日
说是雇奶妈,长久不见下落,突然你妈找来一个比我乳水还少的奶妈,因为价钱低,于是我的事情更多了,除了管孩子,还要照顾奶妈,夜里依然喂两次牛奶,依然失眠……
奶粉已涨到五万元一磅,每天拿牛奶都要看你母亲的脸色。而你母亲请裁缝三天两头来,你母亲仿佛永远不停地做新衣,绸子的,缎子的,今天烫发,明天买高跟鞋,一桌牌输赢二三十万。而我和雅愫一切零用,草纸、肥皂和开水,天天要钱没钱,不是小菜贵了,就是缴电费没钱了,整天扯鸡骂狗:“死相,点电灯就像不花钱一样!”“死相,你还好意思吃饭!”雅愫实在可怜,常常挨打挨骂,常常把眼睛哭得红肿。今天,她对我说,爹妈本来是要她做女儿的,弄到现在比佣人都不如。十一月十日
这些日子,我才真正觉得生活的苦涩,在北京将近一年的淡泊生涯也很恬静,虽然窘一点,精神上的威胁却是没有的。而在这里穷得没有肥皂洗衣裳,没有钱买热水,早晚洗脸和洗脚都用冷水,为了本月份三万块钱电费又在那里骂人。十一月十二日
下午,你母亲特地取出你的结婚照给我看,说,雅愫家里曾经兑了多少钱给她买东西……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禁从心里颤抖起来。我说:“妈,解放了,你还说这种话?我和我儿子不是你家的人?本来吃您这碗饭我并不安心,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是一辈子要靠您供养的人。但是您老人家从来不为我设想一下,洗衣没肥皂,洗脸洗脚没热水,上厕所没草纸,晚上不准开电灯,你未免太刻薄了吧!”
这么一来,把你母亲气坏了,问我什么叫刻薄。你父亲连忙说:“你看、你看,思麟,你把妈妈气得手都凉了。”后来,我叫她,她不答应。
我说:“妈,你不答应我,我还是因为正清的关系才叫你妈啊。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坦白告诉您,我也不喜欢您,大家处不来,我走就是了,我不愿把您气坏了。”
外面落着小雨,我抱着孩子,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你父亲把我拖上了三楼,苦口婆心说是把我当作亲生的女儿一般。于是,你母亲病了,我照你父亲的意思去向她认了错,因为我不能不等你回来。雅愫说,同你母亲相处是太难了,她与人相处无常性,就是你回来也搞不好。好了,这几天,午饭便是一盘酸菜和一碗青菜汤,早饭根本没有。晚上,你爸妈回来就不同了,要招待打牌的客人,又是鱼肉满桌。
人贵自立,我想应该自己解决生活,否则一切都弄不好,你回来也是白费。亲爱的人哪,与其说我在为你受苦,为你忍辱,毋宁说我是在接受生活的另一面的教训。和他们一个月来的接触,我才发现你很多不经心的自负、吹牛,尤其是以自己作为中心的种种缺点,都是有它的来源和根据的。十一月二十日
昨夜通宵未曾合眼,你母亲说我的失眠是月子里得的,不会好。早上,我把孩子抱给你母亲,因为我想到你告诉我的话,什么事都爽快地说出来。在我忍无可忍的现在,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好想,我说:“妈,请你找个人看看孩子,我支持不住了,我想到朋友家去休息两天。”
“好,你去好了。”她明知道,我能跑到哪里去呢?可怜的毛毛,可怜我的儿子,谁知道他长大起来还看得见他的妈妈不?我要带走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带走,我扔了一个,万万不能再扔掉第二个,何况他身上流着我爱人的血液。十一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我不愿瞒你,我不能瞒你,本想让你平静地度过这两个月工夫,但是我怕我万一死了,你的伤心会无可弥补,而我也枉活了一世,但我们认识只有一年多的日子,我想让它长一点……十二月三日
正清,我很觉对不起你,不能为你做个卑躬屈膝的好媳妇。我的强烈的人性叫我无法接受这种生活,但是,我还得忍耐地等你回来。你回来,或许因为我曾经顶撞了你母亲,我们便可以据为理由来各自走开。我把你好端端还给你的娘,我也要带我的儿子走了,即使法律阻止我,我也不管。带不走他的身体,我可以带走他的生命,因为他的身体有一半是你的,爱你然而要不了你,只有拼我的生命来得到这半个你,与其让他在如此铜臭的家境里长大起来,不如早点教他死了好些。十二月十日
经历了近三个月痛苦的煎熬,吕思麟再也无法忍受恶婆和失眠的折磨,当她接到沙正清问到她母子和家中情况的信时,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只想沙正清早一点回来,带她逃离这个魔窟,把昨夜胡乱写在日记本上的第二十二封信誊清,立即寄给了沙正清:
正清给你第二十二封信,今晨发出。在我昏乱中写成,前晚还来不及细细地读你的来信,我的心已飞到北京来了。对于我的走,你母亲不赞许亦不反对,且多方示意孩子可由我带走。我有能力带走吗?仔细检查你的信,似有难言之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将遵从你的主意,等你回来。
是的,我的亲人,我不能对你再事隐瞒,我在你家的生活,可能比你在北方更苦。因为是你的母亲,我忍,一忍再忍,但是你母亲认为是她在忍。她骂我说:“我都在忍你还有什么不能忍?”为此还有什么意思呢?
去年临行前,我依你的话给你双亲叩了头,卑微地生活到现在。可如今,我也不怕伤你的心了,事情迟早都得明白,你母亲说等你回来要让你跪在她面前,看她用刀把我们的儿子杀死,看你能把她怎么样?似乎一切灾难都是我此次南来招致的。亲爱的,我再问你,为此还有什么意思呢?开口是钱,闭口也是钱。先生:请你原谅我对于势利观念的落伍。你是你母亲的儿子,如果你认为不得不顺从她,问题就好解决了。因为我是我儿子的母亲,咱们就爽爽快快弄个明白吧。你可以抛弃我,因为我未能尽到孝顺的名,而不能完成你自私的愿望。你可以一脚踢开我,而我无所谓仇视,只是有一点,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我的儿子毛毛,如果你要争得他,我就要控诉你,跟你拼了。我没有什么理由,只因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液,在我不能不把你还给你伟大的母亲的时候,可怜的孩子便是我这个神经病女人的一点最后安慰。十二月十九日夜
话说,沙正清接到吕思麟的第二十二封信后,不得不请假匆匆赶回上海,把她接回到北京。一进家门,吕思麟就急忙打开小皮箱,从里面拿出日记本,叫沙正清读她未寄出的二十一封信。她说:“您可害死我了。您看看,您看看,我是如何在地狱里煎熬的。”
“知道、知道。”沙正清边说着,边嘻嘻哈哈地抱起吕思麟在屋子里转了起来,然后把她往床上一丢,猴急地就要上床。
“别、别。”吕思麟路途疲劳还未消除,头还昏昏沉沉的,忙央求着,推搡着。
沙正清厚着脸皮,硬往吕思麟身上贴,嘴里还直嚷嚷:“久别胜新婚、久别胜新婚嘛。”
吕思麟回到北京后,沙正清极尽安慰之能事。他雇好了女佣,为吕思麟烧饭做菜。当吕思麟入睡时,他就坐在床边,用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用慈父般的声音安慰着她,让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一个刚从家庭低谷里沉浮过来的女人,欣喜若狂,往往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吕思麟情绪和精神好一些的时候,也帮沙正清抄抄写写。沙正清已从华北政治大学分配到文化部整理典籍工作,并在北京几所大学兼职教授古汉语。因他编写的《离骚今译》,上级催得紧,就是感冒了,吕思麟还熬了几个通宵,为他赶着誊清。沙正清告诉吕思麟,季侯道也调来北大教现代文学,就住在他们家不远处的府学胡同。
吕思麟希望回《群众日报》社上班,沙正清说:“我每月薪水也有二百万,完全够我们生活,你就在家好好陪陪我,有空帮我誊写一些文稿。”吕思麟在上海时就曾想过:人贵自立,应该自己解决生活。她试着从狭隘的感情生活圈子里挣脱出来,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并不生疏的新环境。她胡乱搬弄文笔的时候,歌颂过那漫无边际的自由,歌颂过那虚幻缥缈的爱情,梦想着山外那辽阔的世外桃源……如今,走进了一个新世界,人民把斗争胜利的果实展现在眼前,崭新的国家就像一个冉冉升起的太阳,不正是一位写作者努力工作的大好机会?
“来吧,亲爱的同志,我们欢迎你!”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的热情,常常让吕思麟感动得流泪。沙正清工作相对宽松,不坐班,每天上下班,他都早早地接送吕思麟,引起吕思麟单位同志的羡慕。吕思麟也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
有一天,沙正清请季侯道吃饭,吕思麟亲自下厨,做了一道川味鱼。季侯道连声说:“好吃!真好吃!”平时沙正清与季侯道在两个单位工作,见面机会少,沙正清应酬机会多,季侯道除了上课,就是在家看书,没事还是在家看书,偶尔,他也来沙正清家坐坐,不过,他很少说话,顶多吃顿饭,特别欣赏吕思麟做的鱼。因此,只要季侯道一来,吕思麟必给他做一道川味鱼。季侯道除在沙正清面前称道吕思麟的厨艺外,也没什么话可说,吃完饭说声“谢谢”就走。
吕思麟上班下班,在新世界欢快的节律中工作着。但是,她也常常感到自己的空虚,在那么多年轻的谦让的同事面前,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感召着她,使她觉得必须而且是自然地走向他们,向他们学习,加上上级领导的关心,又让她感到不安,几乎全身心地投身到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