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跟叔叔走了已整整一年,叶庆生一直不能适应没有奶奶的日子。以前,即使在学校或在农村,每年回到宜庆,奶奶就是家。祖父刚去世,奶奶又远在北京,叫叶庆生怎么不想念奶奶。每当叶庆生提笔给叔叔写信时,哪怕千言万语,也无法感受到奶奶在身边时的那种亲切的气息。叔叔每次回信总是那么几句话:“来信收到,寄来的十元钱和粮票都收到了,奶奶身体健康,我们都平安,勿念。”一张信纸,几句冷冰冰的文字,怎么都不能传递出奶奶唠唠叨叨的话语。有人说,“文字是语言的进化版”,可叶庆生从叔叔来信中看不到有什么有意义的含义和暗示,更谈不上有感情色彩。这一次,叶庆生总算领教到叔叔十分古怪的脾气——冷不丁便会在温馨中变得疯狂。

祖父去世后,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纪念堂内。到了清明节,叶庆生和杜娟就早早地来到存放骨灰盒的龛前烧香敬花,又乘车到乡下为公公婆婆上坟。自改革开放以来,传统的礼俗都在逐渐地恢复,特别是祭祀祖先,一年比一年热闹。一路上,墓地香火不断,“噼噼啪啪”鞭炮声不绝于耳,真有那么一点“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意境。

叶家祖坟在乡下老虎山,离小城还有四十多里地。小时候都是爷爷带着叶庆生徒步下乡做清明。奶奶说,那可是一个好地方,青青的趴地草,如鹅毛毯覆盖了小山岗,公公婆婆的坟就葬在山岗上。如今老虎山已人满为患了,下乡做清明,叶庆生看到的是那密密麻麻的坟墓与村舍为邻,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人啊,人,一代又一代,活人与死人之间不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嘛。出门是大活人,进门到后院就能见到父母和祖辈的坟茔。儿孙行孝,祭扫祖坟,不就是时时想拉近与先人的距离,虽阴阳阻隔,但血脉相延,亲情常在,记忆犹存。

叶庆生和杜娟走到公公婆婆坟前,捡除坟头上的杂草,用土块压上一张黄表纸为坟盖帽,并在碑前摆上香纸,正准备祭拜,发现在原来墓碑旁多立了一块石碑。想来,是本家堂叔受叔叔所托,重新刻制的,上次与叔叔发生龃龉后,乡下亲戚就再也没找过叶庆生。

杜娟一看,怎么把爷爷奶奶的名字也刻在公公婆婆碑上,成为儿孙祭拜的对象了。叶庆生“唉——”了一声说:“叔叔一意孤行,有什么法子呢?”他内心也后悔,当时没有好好看看叔叔草拟的碑文。没想到还没商量好的事,叔叔就干了。不知道,父亲看到这个墓碑的照片,做何感想?不去管他了,尽孝心是各人的事,正如上坟香纸钱是不能凑份子或由别人代办的,只能各人买各人的,各人烧各人的,各人磕各人的头,各人缅怀各自已逝的亲人。

在叶庆生的记忆里,叔叔几乎没有上过祖坟。这次怎么啦?他想起奶奶小时候给他讲的二十四孝中的头一孝,从小顽劣的丁郎自从朝拜了九华菩萨,回来后对母亲极尽孝道。母亲去世后,他就整天捧着母亲的灵位牌子,虔诚祭拜。是不是叔叔上九华山受到地藏菩萨的点化,也开始崇尚孝道了?可叔叔是一位医生,是一位彻底的唯物论者,他从不相信鬼神,主张丧葬从简,就是对爷爷奶奶的后事,也曾这样嘱咐过叶庆生说:“爷爷奶奶百年之后,若我不能回来,就全靠你料理了。火化以后,葬到公墓就行了。”每次叔叔回来,奶奶都叮嘱他说:“你回来也该下乡去看看爷爷奶奶的坟。奶奶小时候带过你,给他们烧点纸钱,也不枉疼爱你一场。”

“我没空。”叔叔总是那么一句话。

叶庆生调回宜庆后,才从奶奶嘴中得知,叶家祖坟“文革”中被人挖了。“祖坟被挖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叶庆生问。

奶奶说:“爷爷不让告诉你们。他非常开明,主张‘厚养薄葬’,只要儿孙孝敬就行了。那年是他一个人下乡去捡的尸骨,用两个草包装好,重新埋了,立了一块新碑。”

“造孽呀,造孽,你公公是一个私塾先生,他能有什么?”奶奶捶胸顿足,向叶庆生哭诉。

叶庆生后来下乡做清明时一打听,也得到了印证。乡亲们说,“文革”后期,村里有一户外姓人家,非要说公公婆婆坟地风水好,自己要用它做宅基地,也没有通知家人,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掘开了公公婆婆的坟墓。当时在场的人说,棺盖打开时,只见老人丝棉裹身,面目如生,还没有腐烂。掘坟的看看棺材里什么也没有,就把棺材盖丢弃到池塘里,扬长而去。这户人家也就此奠基做屋。事后,爷爷下乡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公公婆婆的尸骨重葬到老虎山下。乡亲们还告诉叶庆生说,凡事总有报应,就在这户掘墓人家新房建成不久,那男人有一天从二楼上摔下来,跌断了腿,他的女儿也突然疯了,在村里整天衣不蔽体,满街跑。

乡亲们还带叶庆生看了原先葬在高岗上的坟址,现在是一栋二层小楼,但关门闭户,没有人气。公公婆婆的坟现在挪到坡下,好在下水畅通,周边有竹林,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杜娟对叶庆生说:“庆生,你看坟头都塌了,是不是冬至我们请假下乡找人帮忙挑挑坟,重新立个碑?”

“好,我找堂侄商量着去办,挑坟就不要重新立碑了。”

一年一度的台属台胞春节座谈会在年前就召开了。

荣先生来了,叶庆生小学同学胡来也来了,他一直和荣先生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看见叶庆生招手示意他,就挪到叶庆生的身旁坐下。

叶庆生问:“荣先生帮你与父亲联系上了?”

“是的。”他说,“我父亲得知了我和我母亲的情况后,急切地想回来看看……”胡来把他寻父的经过仔细地跟叶庆生说了说。

胡来的父亲于1948年年底到了台湾。胡来说,他的父亲在台一直相信有一天能回到家乡,这一信念让他孤独一人坚守到1974年。1974年当他从军队退伍时,下属请示他:“您的行李往哪儿搬?”五十多岁了,孑然一身,家在何方?一句不经意的问话,让他黯然神伤。后在同事们的劝说下,他才与一个死了丈夫、身边有三个孩子的女子结了婚,并生下一个女儿。胡来的母亲知道胡来父亲还活着,感慨万分,毕竟曾经夫妻一场,她让胡来向父亲转达这样的意见:盼他早日回来,同意儿子认祖归宗,但希望他能满足她与他单独见一面的愿望。“我理解我的母亲,虽然改嫁了,对我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而我更想早日能与我的亲生父亲相见。我家的亲属们对这事也都有不同的期盼和看法。我写信给我父亲,可是……”

胡来的故事引起了叶庆生的好奇,下午散会时,飘了一天的小雪停了,他就邀请胡来到家里吃晚饭。吃过饭,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小客厅里,夜幕渐渐降临,雪亮的日光灯把两位昔日的老同学拉得更近了。

“可是台湾的继母,虽然理解丈夫思亲之苦,同意陪丈夫到大陆探亲,但是坚决不同意丈夫和前妻单独见上一面。”

胡来接着说:“我继母提出我父母见面的唯一方案是,必须在我生父、继母、生母、继父四人同在的情况下。”

叶庆生知道,胡来在亲情面前遇到了两难的局面,但是寻父的原动力,不会使胡来知难而退的,因为他多么希望早日与父亲相见啊。

“你知道,”胡来啜了一口茶说,“回来本属不易,现在又为家庭问题卡住了壳。唉——”胡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当我得知我父亲焦急地等待我在大陆亲戚间做各方面工作,整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时,也很着急。我只好恳求我的母亲,让我父亲早点回来吧。我母亲,无奈之下终于含泪同意了不单独与前夫见面。其他亲人也劝我母亲想开点,不要再坚持了,就让我爸早点回来看看儿子吧。这不,我刚才正感谢荣先生为我带回父亲打算回来探亲的消息呢。”

胡来终于舒了一口气。叶庆生为胡来同学将能与自己亲生父亲见面而高兴。这时,又下雪了,窗外寒风裹挟着雪粒正不停地摔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父亲也来信了?”胡来关心地问叶庆生。叶庆生把与父亲联系上的情况简单地跟胡来说了一下。

胡来说:“哪有这样的叔叔?”

叶庆生说:“叔叔不给我看我父亲的信,也不给我转信,我就自己找。”

“你自己找?谈何容易。你找荣先生了吗?”

“找了。他告诉我,没有具体地址难找。”

“那你不能找你叔叔要吗?”

“要?他给吗?我才不求他呢。”

“唉,我乡下老家那边,一对兄妹,哥哥先与他父亲联系上,为了独吞父亲的钱,竟写信跟他父亲说,妹妹早死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哥哥不是一个东西,只要他父亲一回来,这个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世上竟然有这种不要脸的人?”

“都是钱惹的祸。乡下人不是说:‘饿屁穷扯谎’嘛,穷怕了,也就不顾廉耻了。”

胡来临走还安慰叶庆生说:“你父亲肯定是被你叔叔欺骗了。他迟早会找你的,到时你得向你父亲解释清楚呀。你们毕竟是父子啊。”

第二天,叶庆生在下班的路上碰到了尹院长。尹老师一见面就说:“你这个小鬼,皖江医学院你不去,却跑到宜庆来了。害得我派出医疗队,还花了几万元,帮阳陵县建了一座像样子的卫生院。”

叶庆生只笑不答,拉了老师就往家走,说:“老师来了,学生这餐饭不能不吃。”

尹院长说:“我是来宜庆开会的,明天就要回去。会上都安排好了。”不过尹院长还是很关心地把叶庆生拉到路边问,“你与生身父母联系上了?”

“还没有。”

“现在政府很欢迎台胞回来探亲,我们学校联系上的已不少。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叶庆生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恩师,自家的难言之隐,也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告别恩师,回到家里,叶庆生跟杜娟说,卫生部今年委托全国几所知名医院办主治医生进修班,医院已安排他去上海进修,机会难得。杜娟顺手递给他婶婶刚来的信,说:“你叔叔得了肺癌,婶婶在信中说,已做了手术,一家老小都好,不希望我们去探视。”

叔叔得了肺癌?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叶庆生读着婶婶的来信:“‘你叔叔上半年体检时发现患了肺癌,而且已是晚期,立即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很快。你叔叔不让我告诉你,也不让告诉你奶奶。我想想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目前一家老小都还好,你小弟虽然回了城,现在在街道工厂打杂,你叔叔想安排他去学习。希望你们以工作为重,不要挂念这边,也不要来京探视。’落款日期是‘1981年7月15日’。”

这时不知谁家正播放着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悲切的琴声洞穿心扉,叶庆生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平时看起来非常健康的叔叔怎么会突然患了绝症?虽然叶庆生恨叔叔做事荒唐,奶奶老了,也不让她安生,这样一来不是活活地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但是,叶庆生不希望叔叔死,他希望他工作的全国最好的医学院能治这个病。

叔叔突然查出了肺癌让叶庆生又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叔叔把几十年社会和家庭带给他的伤害,全化成了怨气和怒气,无处发泄,都郁积在心中,甚至昧着良心做事,不可能不对他的病产生影响。叶庆生任手中这张苍白的信纸在这哀伤、凄楚的琴声中微微颤抖,感到心中说不出地难受。这哀婉的琴声也坚定了叶庆生寻亲的决心,必须马上去做,不然想做都没有机会去做了。

主治医生进修班学习和工作是繁忙的。这天叶庆生刚下手术台,忙完医嘱,匆匆打了一碗饭,回到宿舍,刚进门,同宿舍的学友问:“你怎么才回来?”

叶庆生说:“一个颈动脉瘤的病人,剥离费了不少时间。”

学友都知道叶庆生找父母遇到了一些困难,他们劝叶庆生说:“没有父亲不想儿子的,你叔叔与你父亲,不过是兄弟关系,可能你叔叔从中作梗,产生了什么误会。”

就在叶庆生进修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叔叔去世了,北京拍来的电报是:“叔病故你进修请勿来”几个字。

叔叔不吃烟、不喝酒,怎么就患上了肺癌?患上肺癌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叶庆生面对着这张没有标点符号、没有落款的电报,就像面对叔叔冰冷的遗体,眼睛湿润了。“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叔叔与叶庆生的过往就像普希金诗句中说的一样不断闪现在叶庆生的眼前。叶庆生知道,叔叔是瞧不起他母亲的,可以说是恨,恨他母亲移情别恋,才导致叶庆生父亲去了台湾,造成家庭四分五裂的局面。可为什么在叶庆生父子即将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他又换了另一副面孔?

见到这份电报,同寝室的学友有的说:“叔叔去世了,应该回去。”

有的说:“你叔叔做得也太绝情,回去干什么?”

叶庆生正在犹豫之际,一位学友说:“你这个老实头,做什么事都不好意思,总是怕对不起别人,容易把所有的人都想象成好人,甚至一直为别人考虑。他们不要你去,你非要往上贴干什么?你心里早就想远离他们,不想再接触他们,还像煞有介事地摆出个孝子的样子,虚伪!”

醍醐灌顶,让叶庆生直面人生,他收起电报,又上班去了。

医院对进修生要求是门诊三个月,病房九个月,基本上是24小时值班制,不允许请假。何况这批考取主治医生进修班的同学都是“文革”中毕业的“老三届”大学毕业生,上进心非常强,大家都想利用这次进修的机会,多学点知识,使自己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医生。叶庆生也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他想,学有所专,学有所精,也是对叔叔在天之灵的一种安慰吧?

进修临近结束时,叶庆生抽空跑到五角场同济大学去了一趟,因为父母曾在同济大学念过书,他去看看,想感受一下父母曾学习过的地方。

走近同济大学红墙弧形拱门,“同济大学”四个大字高嵌门头。进门,迎面是一尊挥手的毛主席雕像,像后是一幢红砖的图书馆大楼。校园里绿树成荫,年轻的学子们欢声笑语不断。叶庆生走走看看,可是他再怎么联想,也找不回自己父母上学时的一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