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号“先王式”的金文断代
在王号“先王式”的金文中,有一部分对断代研究作用不大,尤其是在祖述文王、武王开国之功的颂词中出现的王号。例如:
(1)大盂鼎:“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
(2)中方鼎:“兹
人入事,锡于武王作臣。”
(3)班簋:“毓(育)文王王姒圣孙,……文王孙亡弗怀型。”
(4)乖伯簋:“朕丕显祖文武,膺受大命。”
(5)询簋:“丕显文武受命。”
(6)师询簋:“丕显文武,膺受天命。”
(7)
钟:“曰古文王……武王既殷。”
(8)师克盨:“丕显文武,膺受大命。”
(9)胡钟:“王肇遹省文武勤疆土。”
(10)无
簋:“官司穆王遉侧虎臣。”
(11)毛公鼎:“丕显文武,皇天弘厭厥德,配我有周。”
上述第(2)器中的铭文是追述发生已久的武王时事,是说福族人在武王时称臣,并贡纳其土地。第(3)器是说毛国奉文王为始祖,毛国之君为文王之裔孙。第(7)器是微史家族历述文王、武王开国时的有关情况,与作器时代相去甚远。第(9)器铭中的“遉”读为贞,《广雅·释诂一》:“贞,正也。”则“穆王正侧虎臣”的穆王似应指穆王宫庙之类,故有其“正侧”。其他各器是说文王、武王以周代殷,拥有天下疆土,是接受了上天旨意的结果。这些器铭中的王号不决定金文的时代性,在断代研究中一般是不作为充分条件加以利用的。
另一类王号“先王式”的金文中,列王谥号在断代研究中起着直接或间接的作用,是决定铭文时代性的主要因素。此类彝铭有天亡簋、何尊、德方鼎、宜侯夨簋、作册大方鼎、小盂鼎、剌鼎、鲜簋、师
鼎、史墙盘、曶鼎、大克鼎等十二器。其中除曶鼎、大克鼎的断代有较大争议外,其余各器分歧不大。
在此类金文中,列王谥号对铜器时代的判定,可以分为以下四种情况。第一种是有些金文标有时王对先王的亲属称谓,明确地揭示出器铭制作的时代,鲜有疑义。例如:
(1)天亡簋:“天亡又(佑)王,衣(殷)祀于王丕显考文王。”
(2)师
鼎:“王曰:‘师
……臣朕皇考穆王’。”
第(1)器说王之显考为文王,时王必为武王,则此器为武王时的标准器无疑。第(2)器说王之皇考为穆王,时王当为其子恭王或孝王。考虑到“师
曾立于穆王之朝,且曾告王善道,对穆王有所匡正,足见穆王死时此人的年岁不能很轻,他不能活到穆王的另一个儿子第八年。”[43]故此器应为恭王时的标准器。
第二种情况是有些金文对几位先王均称其谥号,时王仅称“王”或“天子”,则时王应为最晚一位先王的继位者。例如:
(1)宜侯夨簋:武王、成王、王
(2)作册大方鼎:武王、成王、王
(3)史墙盘: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天子
上述第(1)、(2)器中的“王”应为成王之后的继位者康王,故器为康王之世制作。第(3)器中的“天子”也应为最晚一位先王(穆王)的继位者,故器为共王时的标准器。过去按时王生称的原则对这类铜器断代,就常常产生矛盾。如宜侯夨簋,铭中有“国省武王、成王伐商圖”等语,陈梦家、郭沫若等以为武王、成王为生称,曾定此为成王时器。唐兰也同意时王生称说,但不同意说宜侯夨簋作于成王时代。他说:“西周初年,王号是可以生称的,但不能有两个王号同时生称,在成王时,武王已死,如果说武王、成王连书时,成王可以是生称,那就成为一个死了的王和一个活着的王连着说了,这在文例上是不该有的。……连说武王、成王,可以证明这个宜侯夨簋应在康王时期。”[44]唐氏解决了铭中武王、成王生称不能连书的难题,但对另一个与时王生称之义相悖的难题,即“王命虞侯夨”的“王”为什么只称王而不冠以生时王号“康王”却只字未提。又如史墙盘也有人认为是穆王时器[45],然铭文穆王之后曰“
宁天子”,若“天子”为穆王,则与前言“祗显穆王”用语重复。当我们以王号为死谥的原则对这类金文进行断代,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第三种情况是,有一部分金文说到时王对先王举行某种祭礼,因为已称先王的谥号,时王为其子则不难判断。例如:
(1)何尊:“唯王初迁宅于成周,复禀武王礼,福自天。”
(2)德方鼎:“王在成周,延武(武王)福。”
(3)小盂鼎:“王格庙,……周王、武王、成王……。”
(4)剌鼎:“王禘,用牡于大室,禘昭王。”
(5)鲜簋:“王在葬京,禘于昭王。”
上述第(1)、(2)器都说到时王举行福祭,前者是用于太室山祭天,礼仪与武王封禅时相同;后者是说时王从镐京来到成周,延致福祭于武王。这都是成王在位时应作的事情,故二器为成王时物,学界几无异词。第(3)、(4)、(5)器说到时对先王的禘祭,其中小盂鼎中所谓周王应为文王,因为武王之前只有文王曾有王称并有谥号,则此器所祭先王为文王、武王、成王,成王之后是否还有康王等人,以铭辞残泐不可确知。但仅此已知这是一种名叫殷祭的大祭,故禘祭高祖以下诸王。根据彝铭文王、武王、成王连称,一般定为康王时器。若铭中成王之后的残字非康王等王号,则这种推断无疑是合理的。而剌鼎、鲜簋所禘祭的先王均为昭王,时间也同在“五月”,很可能是在夏季举行的宗庙四时祭之一。《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这种四时之祭所祭先王必是血统最为亲近之人,故祭祀频率很高。可见在这里禘祭昭王的时王应为昭王之子穆王。且鲜簋有“惟王卅又四祀”,也符合文献记载穆王在位时间甚长的特征应,所以剌鼎、鲜簋应为穆王时器。
第四种情况是,铭文中的王号对其时代的判断有一定的指示作用,但缺乏确定性,尚需别的条件来加以鉴别。例如:
(1)曶鼎:“惟王元年六月既望乙亥,王在周穆王大室。”
(2)大克鼎:“克曰:‘穆穆朕文祖师华父,……肆克恭保厥辟恭王’。”
在上述曶鼎铭中,所谓“周穆王大室”的“穆王”只是大室的限定词,表明大室这个建筑物是在穆王死后建造的。但一个建筑可以保留很长的时间仍能使用,故时王应为穆王之后在位的某王。至于到底为何王,单从这句话是无从判定的。正是由于这种王号在限定时代方面的不确定性,故需参照其他因素始可判明其时代。
关于曶鼎的时代,最早是王国维定为西周中叶物,但没有落实到具体的王世。
郭沫若继尔考定为孝王时器,他说:铭文“第一段有‘穆王大室’,知必在穆王后;第二段有效父当即效父簋之效父;第三段有匡,当即懿王时匡卣之匡也。”[46]这里说器铭必在穆王后是正确的,但谓本铭之匡为匡卣之匡,则证据不足。退一步讲,即便是此匡为彼匡,也只能证明本器可能为懿王时物,尚不足以定此为孝世之器。
陈梦家的见解又有不同,他说:“王才穆王之大室,则知此非穆王而是穆王以后的时王。此王不是共王,因为师虎簋曰‘元年六月既望甲戌王才杜
’,同是元年六月既望而日辰地点不同,后者右者井白是共王时人,则此有井叔存在的元年应该是懿王元年。此鼎铭第三段的匡和匡季与懿王时的匡或是一人。”[47]陈氏以师虎簋为前提来排除此为共世器的可能性,不只需要对月相名词有正确的理解,还必须对师虎簋的时代有相当准确的考定,这个前提才能成立,也才能据此将此器后推到懿王之世。至于井伯与井叔的关系是兄弟还是父子情况不明,也不好说他们一定不能生活在同一王世。可见陈氏定本器为懿王时物的理由也不充分。
唐兰则认为:“曶鼎里说到‘王在周穆王大室’是因为穆王刚死。鼎铭说:‘唯王元年六月既望乙亥’,是共王元年。师虎簋说‘唯元年六月既望甲戌,王才杜
,格于太室’,比曶鼎早了一天。郭沫若同志把师虎簋放在共王时代,也证明了曶鼎应列入共王时代,不应放在孝王时代。”[48]唐氏以为此处的大室是刚刚建成的用于祭祀的穆王之庙,也是一种缺乏根据的推测,因为“唯王元年”并不一定意味着“穆王刚死”,须知穆王另一子继位为孝王也有元年,同样也可以到穆王大室进行某种册命活动。同时,即使曶鼎与师虎簋在历日上不发生冲突,也不足以肯定曶鼎就必是共王时物。
从上面对几家论断的分析可以看出,“穆王大室”对曶鼎断代的指示作用只限于肯定时王为穆王之后的某王,至于具体为共世、懿世还是孝世之铭,尚需参照别的条件来判断。过去也曾有学者从本铭历日方面推证其时代,结论仍不出此范围。由于曶鼎于今只剩下铭文拓片,所以对它的时代的推定只能从铭文内容的分析入手。曶鼎铭记“王在周穆王大室”册命,表明时王与穆王的关系至为亲密,这比较符合其子共王和孝王的身份。然共王时的重臣为井伯,这在趞曹鼎和师虎簋铭中都有反映。因此曶鼎中的井叔不管与井伯是父子或兄弟关系,都不当在共王时与井伯同朝用事,享有代宣王命的大权,是知井叔用事应晚于共王之世。近来,夏商周断代工程根据“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之天象资料,确定该年为公元前899年,曶鼎历日与此年历谱相合,因被定为懿世器,应该是比较合适的。
曶鼎的时代问题已如上述,大克鼎的年代情况又如何呢?
大克鼎中的“克”自述其文祖是恭保共王的,就一般情况说来,克的父亲大致与懿王一世对应,克与孝王一世对应,故有学者定此器为孝世物[49]。但是,考虑到穆王在位长达五十五年,其子共王与其孙懿王迭相继位后,又有另一子孝王加戴王冠,则共、懿、孝三王在位的时间必不甚长。所以唐兰说:“克的文祖师华父是保共王的,共王的孙子是夷王,因此克的时代应在夷王或夷王以后。”[50]这种分析是有道理的。
关于大克鼎,郭沫若、唐兰均定此为厉王时器,除据铭中的共王谥号外,还有哪些因素可以参照呢?单就铭文内容来说,可资比较的重要线索莫过于其中的人物
季。
季其名,见于伊簋和1975年出土的五祀卫鼎,但卫鼎中的
季仅是邦君厉的属吏,与大克鼎和伊簋中作为傧相陪伴受册命者出现在周王左右的重臣
季可能不是一人,不好据以比较其时代的先后。而大克鼎与伊簋中的
季其身份是一样的,自然时代相同。郭沫若说:“
季亦见伊簋,彼铭言‘王廿又七年’,因知此鼎当在厉世。”[51]因为从文献上看,从未有说夷王在位有二十年以上者,如《史记正义》、《御览》八十四引《帝王世纪》作十六年,《通鉴外纪》为十五年,今本《竹书纪年》为八年。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说:“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这里说夷王身染恶疾,诸侯都为他的健康祈祷,可见他不是长寿之人,在位时间不会太长。是知伊簋“王廿又七年”不属夷世而应属厉世,与其同时的大克鼎亦当为厉王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