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相定点说的提出与倡扬

一、月相定点说的提出与倡扬

西周金文中的月相词语,大都见于西周文献。从文献上反映的情况看,大多数月相词语似乎都是定点的,而且应该定在一日。请看下面几条材料:

(1)“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粤若来三月[1]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2]

(2)“惟一月丙辰旁生魄,若翼日丁巳,王乃步自于周,征伐商王纣。越若来二月既死魄,越五日甲子朝至,接于商,则咸刘商王纣。……时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燎于周。”[3]

(3)“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4]

(4)“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颒水。……越翼日乙丑,王崩。”[5]

以上材料所给的信息,即是月相应该定点在一日,否则不能在某月相后说翌日或越几日。但每种月相具体如何定点,并不十分明确。只有第(3)条,月相既望与朏成对应关系,似可据其干支推知。朏是月始生之日[6],古人多以初三解之[7],也有承大月二日、小月三日之说。从现代天文学提供的知识看,由于合朔时刻有早晚之别,故新月初见确实有时在初二,有时在初三。准此,若以朔为三月月首进行逆推,可知二月不管是月大月小,既望均在十六日,朔日干支为乙亥。至于其他月相如既死霸等该如何具体定点,单就这些材料本身是不好判断的。

西汉著名学者刘歆,在探索周初年代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了上述历日资料,并对有关月相词语首次给予了具体而明确的定点解说。依其《世经》可表解如下:

朔 日  既死霸

二 日  旁死霸

三 日  朏

十五日  哉生霸

十六日  既望

十七日  既旁生霸

此说的核心由刘歆简要概括为:“死霸(意即既死霸),朔(初一)也;生霸(意即哉生霸),望(十五日)也。”以前引文献论,刘歆对其月相词语予以定点解说,并非违失原意,特别是以既望为十六日,与《召诰》文义相合。至于对其他月相的定点及验证,则颇多可议之处。

一是以既死霸为朔,缺乏可靠的证据。由于《武成》说武王于“一月壬辰旁死霸”的次日癸巳出师伐纣,《太誓》序说“一月戊午师度于盟津”,则壬辰与戊午相距27日;《武成》又说“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则既死霸为庚申,与一月戊午相距3日。这样,既死霸与旁死霸均在月初,只适合以朔日或二日解之。不过,这只是刘歆以《太誓序》牵合《武成》历日所造成的错觉,并不可靠。书序说经,多有不确,为世所公认。即以本条论,前半言“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则另有异说。王国维在《生霸死霸考》中已指出:“然史迁于《太誓》本有二说,《周本纪》以为武王十一年伐纣时作,《齐太公世家》以为九年观兵时作,……不得以系年不定之序乱经是可决矣。”[8]

二是刘歆既以既死霸为朔,则望(十五日)无所对应,遂误以《顾命》之“哉生霸”当之。加之以三统历推排《顾命》日次,甲子又适为十五日,遂坚其说。实际上,据《尔雅·释诂上》:“哉,始也。”哉生霸即谓月始生,与朏同义,乃汉儒通说。俞樾《生霸死霸考》正其误云:“哉生霸之为三日,许、马旧说皆然。《乡饮酒义》曰‘月三日则成魄’,《白虎通·日月篇》曰‘三日成魄八日成光’,其为古义固无疑矣。……姑以(《顾命》)文义言之,既云‘维四月哉生魄,王不怿,’又云‘甲子,王乃洮沫水’,则甲子与哉生魄自是异日,岂得谓哉生魄为甲子日乎?是日甫始得疾,即于是日作顾命,无此急遽之事。即谓成王以暴疾崩,何以云‘既弥留,病日臻’乎?”[9]

三是刘歆运用三统历推考武王克商之年,以其用历并不合天,故对《武成》所载历日的勘合,不免与实际天象多有距离,并不能使其月相定点说真正得到验证。刘歆定武王克商在前1122年,则当年周正正月癸亥朔,冬至乙丑为初三,他却推为己未冬至,先天七日必入前一月,致使他所说的周正建子实际成了建亥。这个问题暂且不去管它,只须将其相应月份与张培瑜《中国先秦史历表》对照,三统历先天三日即一目了然。现列表如下:

img

不仅刘歆所推《武成》历日不合天象,对《召诰》、《顾命》亦复如是。如刘歆推《召诰》为前1109年所作,则当年周正二月戊寅朔癸巳望,三月戊申朔,但三统历得周正二月乙亥朔庚寅望,三月甲辰朔,均先天三日以上。以今观之,他所说的“死霸朔也”实际位于上月之末,“生霸望也”实际已在望日之前,根本无法证成其说。

然而,后世学者即使不相信刘歆推考的周初年代,也很少有人怀疑刘歆的月相定点说。如一行知三统历并不合天,故以大衍历重定前1111年为武王克商之年。但一行在月相定点问题上,却一遵刘歆之说,并用以勘合《武成》、《召诰》、《顾命》诸历日。如他说:“凡月朔而未见曰‘死魄’,夕而成光则谓之‘朏’。朏或以二日,或以三日。”又谓成王三十年“四月己酉朔,甲子,哉生魄。”[10]均得歆意。由于一行对刘歆月相定点说的肯定,无疑更增加了它的影响力。

迄至晚清,著名学者俞樾,通过进一步研究《尚书·康诰·顾命》、《周书·世俘篇》、《汉书·律历志》引《武成篇》等文献中的月相用语,著《生霸死霸考》以正刘歆之失。他说:“惟以古义言之,则霸者月之光也,朔为死霸之极,望为生霸之极。以三统术言之,则霸者月之无光处也,朔为死霸之始,望为生霸之始。其于古义翩然反矣。”至于刘歆对月相的定点,俞氏以为除“哉生霸”外,“均与古义无违”。俞氏解“哉生霸之为三日”,与朏同义,成了他对刘歆定点月相的重要修正。结果经他修正后的月相定点说就略略换了一副面貌:

晦 日  死霸

朔 日  既死霸

二 日  旁死霸

三 日  哉生霸 朏

十五日  既生霸 望

十六日  旁生霸

十七日  既旁生霸

俞氏仍以朔望定点,反复强调的“朔日既死霸”、“望日既生霸”,实际还是刘歆月相说的翻版。所以他自诩说:“世儒以刘歆用历法推算月日,与古密合,其法甚精,故皆信之。不知《武成》一篇所载月日,以古义推之,亦可自得,非必用三统术也。……使书之载籍而无定名,必使人推求历法而知之,不亦迂远之甚乎?”这样,刘歆的月相定点说经过俞樾的补苴与倡扬,似乎立论更为坚实,故信从者颇不乏人。

由于其后信从月相定点说的学者,不只以《武成》、《召诰》等文献为据,还在铜器断代中大量使用金文资料,或坐实刘、俞旧说,或重新调整月相定点的位置另立新说,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所以关于月相定点说的是与非,只好在后面的行文中渐次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