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宫为康王之庙说的初步检讨
在王国维、罗振玉之后,主张康宫为康王之庙的学者,以唐兰最力,影响也最大。
1934年,唐兰发表《作册令尊及作册令方彝铭文考释》[11]一文,不只称“周公宫”为周公之庙,“康宫”为康王之庙,还对京宫、康宫的解释作了新的发挥,认为周世于京宫祀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于康宫祀康王以下诸王,康宫所祭以康王为始祖,继之昭王曰昭,其庙即康昭宫,穆王曰穆,其庙即康穆宫。共王更为昭,则懿王为穆。孝王更为昭,则夷王为穆,康宫
太室即夷王之庙。厉王更为昭,康剌宫即厉王之庙,则宣王为穆,至幽王而宗周遂亡。是康宫所祀凡有九世,因称“康宫为其总名,而昭穆以下各为宫附丽于康宫也。”几十年后,唐兰针对郭沫若、陈梦家对其康宫说提出的诘难,又先后写了《西周铜器断代中的“康宫”问题》、《论周昭王时代的青铜器铭刻》[12]两篇长文,进一步申论康宫即康王之庙的论点,主张“铜器上有了‘康宫’的记载就一定在康王以后”,并以此作为西周铜器断代的一个标尺,把令方彝、令簋以及相关的数十件铜器定为昭王时物。又说令方彝中的周公是第二代周公,“周公子明保”是周公旦的孙子,令簋中的王姜为昭王之后,伐楚为昭王南征之事,南征时伯懋父还负有伐东夷的军事重任等等,这些结论都是其康宫说的进一步引申,其实际意义在于把郭沫若、陈梦家等对周初铜器断代的大部分成果予以推翻。自此之后,学术界信从唐氏康宫说的相当普遍,甚至誉之为康宫原则,在西周金文断代中遵行不渝。
唐氏认为康宫是康王之庙,在论证上可以说是别树一帜。他不是从判定令方彝的时代入手来分析康宫的含义,而是先行证明康宫是康王之庙后,再以此为前提把令方彝、令簋等一大批铜器确定为昭世之物,致使西周铜器断代出现严重的分歧。这里,我们先初步分析一下唐氏对康宫性质的论证,至于令方彝、令簋的年代以及所涉王姜、明保、伐楚等问题则留待下一节再谈。
唐兰把康宫理解为康王之庙,曾举出四条理由,最重要的是第一条,即“从令彝铭里京宫和康宫的对列可以看出康宫是康王的庙”[13]。唐氏说京宫(又称京太室)原在镐京,当周公营建成周时也仿照宗周盖了“京宫”,并引《逸周书·作雒解》“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之文,谓“京宫”即此“宗宫”。令方彝中“明公所祭,在‘京宫’之后的‘康宫’,其地位正相当于‘宗宫’之后的‘考宫’”。唐氏据《诗·大雅·下武》说京宫所祭对象为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等五人,成王即是京宫里的“最后一个宗”。这样,紧接京宫之后在康宫祭祀的就一定是康王,故康宫是康王之庙;又由于康宫是考宫,令器自然作于昭王时期。看起来,这个论证过程十分复杂,实际上关键的地方只有一处,这就是何以知之京宫所祭必是太王至成王五人?下面我们就看看唐氏所引据的《诗·大雅·下武》到底能不能说明这个问题。
《下武》一诗凡六章,兹引前四章如下: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
王配于京,世德作求。永言配命,成王之孚。
成王之孚,下士之式。永言孝思,孝思维则。
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
这是一首赞美武王、成王能继承先王功德的诗。诗中的“三后”毛传说是太王、王季、文王,“王配于京”的“王”指武王,与《礼记·中庸》所说“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相印合,是无可疑。但诗中“成王之孚(信)”的“成王”,郑笺为“欲成我周家王道之信也”,清人陈奂亦解作“成是王事也”,均与“世(代)有哲王”的诗意不合,确实不如唐氏把“成王”解为武王之子诵更得诗义。不过问题在于,唐氏说“王配于京”是指武王在这时已经列入京宫配享里面去了,则有可商。不要说释“京”为京宫比较勉强,就是释“配”为配享也有些离题。因为“三后”是与武王相对为言的,前句说“三后”神灵“在帝左右”[14],知后句非指武王死后配享于宗庙,否则就应说四后在天,不会把文献和金文中常常以“文、武”并称的武王搁置一边。所以“王配于京”还是可从郑笺解作“武王配行三后之道于镐京”较为允当,诗中“永言配命(长配天命)”本身就是很好的内证。《下武》一诗不仅难以说明武王被列入京宫祭祀,而且没有丝毫迹象可以反映成王是京宫里最后一个宗。唐氏说“《下武》这首诗是成王时做的”,成王时代的诗怎么可能反映成王死后被列入哪一个宗庙祭祀呢?再说金文中另有“成宫”(曶壶)和“成大室”(吴方彝),依唐说当是成王之庙,这就意味着祭祀成王已有单独的宗庙,又有什么必要再附丽于“京宫”呢?于是唐氏又取证于周人的昭穆制度,说“京宫之祀,必及成王。”[15]关于周人的昭穆制度容后再谈,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下武》并不能提供京宫是专祀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的宗庙的确证。因此,即便康宫是考宫,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判断紧接京宫之后祭祀的就是康王,以证康宫就是康王之庙。
唐兰引据多篇金文提出第二条理由说,“康宫又称为‘康庙’或‘康寝’”,“都是康王的宗庙”,是很自然的。康宫即使可以叫康庙、康寝,只能说明康宫具有宗庙功能,要说自然就是康王的宗庙,并无坚证。至于曶鼎说“王在周穆王大室”,伊簋说“王在周康宫,旦,王格穆大室”,唐氏认为“周穆王大室”显然就是“穆大室”,似乎可以证明康穆宫是穆王之庙。实则曶鼎、曶尊器出宗周[16],曶鼎所言“周穆王大室”也应在同一范围,与成周的康穆宫大室并不能完全划等号。又大克鼎说“王在宗周,旦,王格穆庙”,若“穆庙”即“周穆王大室”,就更能说明“周穆王大室”必在宗周,无法类比康宫的“穆大室”。所以要说康宫的“穆大室”就是穆王之庙,并由此类推康宫或康宫大室为康王之庙,康某宫或某大室为某王之庙,理由尚欠充分。
唐兰又引据《春秋》、《左传》、《国语》里有关夷宫、庄宫、平宫、襄宫、桓宫、武宫等文献材料提出第三条理由说,“用王号或诸侯号谥放在宗庙名称的‘宫’、‘庙’、‘寝’或‘太室’、‘世室’等上面作为专名,是周和春秋时期十分通行的”,以此“来证明康宫是康王之庙”。诚然,那时是有用王或诸侯的号谥来作为宗庙名称的,但要说是通例则不尽然,特别是西周更是如此。正如吾师赵光贤先生分析的那样,“从西周金文来看,则远比这个复杂,有的以人名为宫名,如庚嬴宫(《庚嬴卣》),师汓父宫(《牧簋》),师录宫(《谏簋》等);有的以官名为宫名,如大师宫(《善鼎》),有的用各种名称,我们还不清楚它的来源,如
侲宫(《大簋》)、般宫(《趞曹鼎》)、
宫(《史懋壶》)、华宫(《何簋》),诸如此类甚多,并非王之宗庙,怎能肯定康宫就一定是康王之庙?”[17]这个分析是有说服力的。从西周的历史实际看,周王谥号用字没有太多的限制,也用不着去刻意避讳。如成王在位时东都已名成周,宣世
簋、虢季子白盘均有宣榭之名,均不妨碍成王、宣王以成、宣为谥号,故成王时有康宫之名,康王死后以康为谥;夷王时有厉宫之名,厉王死后以厉为谥,均不足怪。又如武王、穆王已为谥号,其后却仍有周朝大臣名武公、穆公者,故周王在康宫增建新的宫寝以昭、穆命名就更无大碍。所以康宫诸宫名与部分周王谥号相同,并不表明二者必有某种内在联系,可以把康宫或康某宫视为康王或某王之庙。
唐兰提出的第四条理由是,根据周人昭穆制度在宗庙里所排昭穆的次序提出天子五庙说,因称京宫与康宫所祀均为五王,以证康宫是康王之庙。周人的昭穆制度现在还有许多问题尚未弄清,这里也不打算作太多的探讨,惟一想强调指出的是,不管周人昭穆制度的具体内涵如何,体现在庙制上也决不可能是天子五庙。固然,说天子五庙也有文献作依据,如《礼记·丧服小记》说:“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郑注:“高祖以下与始祖而五。”但是文献也有天子七庙甚至九庙的记载,如《礼记·王制》说:“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士一庙。”郑注:“此周制。七者,太祖及文王、武王之祧与亲庙四,太祖后稷。”类似的例子还见于同书《礼器》、《祭法》及《荀子·礼论》、《穀梁传》僖公十五年等。此外,汉魏时刘歆、王肃还有天子九庙的说法[18]。在这天子五庙、七庙、九庙等说法中,唐氏以为“七庙、九庙等说都是秦汉以后逐渐增加的”[19],西周“实际还是五庙”。为此,唐氏举了两个例证。第一个例证说“京宫里是五庙,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是一个始祖和二昭二穆。”这个问题本身尚待验证,现在却成了周室五庙制的证据,反过来周人的五庙制又成了京宫所祀为太王至成王五人的理由。这实际上只是一种循环论证,算不上证据。第二个例证说“在宣王时,康宫里也是五庙,即:康宫、昭宫、穆宫、夷宫、厉宫”。这种说法更是疑点重重。一是在京宫太王是始祖,在康宫却以康王为始祖,这与宗庙所祀始祖为不毁之庙的原则是相违背的,再说康王又有什么理由成为周庙的始祖而享有独尊地位呢?二是康宫五庙并不包括共王、懿王、孝王三庙,就算宣王立庙时可以毁入昭宫或穆宫,但夷王、厉王所立亲庙必有共、懿,何以一无所见呢?三是按唐氏天子五庙说,似乎只有康王和宣王才有立庙的资格,这就是康王立京宫五庙,宣王立康王五庙,那么其他周天子为什么无需立庙?如果可以立庙又是几庙呢?这些问题都不是静态的天子五庙说可以解释的。我们认为,在西周宗法制度下,天子七庙说可能更接近历史实际,这从当时诸侯实行五庙制则天子不应与诸侯无别即可推知。请看下面两个事例:
例一,师臾钟铭云:“师臾肇作烈祖虢季、宫公、幽叔、朕皇考德叔大林钟。”在这里,师臾作大林钟提及高祖、曾祖、祖父、先父四人,表明他们与师臾关系最为亲近。从师臾的高祖称虢季(即师
鼎中的虢季易父)来看,这可能是王季之穆即虢仲、虢叔的某一支裔,当属姬姓贵族。若师臾立庙祭祀祖宗,除上述四个亲庙外尚得加上始祖虢氏,由此而成五庙:
[始祖]……虢季→宫公→幽叔→皇考德叔→(师臾)
这个家族是否身为诸侯尚不得知,但作为天子之卿士其地位与之相当,可以折射出当时诸侯实行五庙制的事实。
例二,在史墙盘及
钟有关器铭中,史墙与
父子称颂祖考功德所提及的人物也应与当时庙制有关。史墙盘说“静幽高祖,在微灵处”,知此高祖为微国始封之君。而“微史烈祖乃来见武王”,是人周后微氏又被封于周原,为畿内之国。除此史墙还说到“通惠乙祖”、“亚祖祖辛”、“文考乙公”等祖考。在
钟诸器中,
未言及“静幽高祖”,以
与墙为父子关系,所尊始祖不会有别。据
钟(一)、(三)之铭,
说到的祖考有“微史烈祖”、“高祖辛公”、“文祖乙公”、“皇考丁公”等,其“皇考丁公”就是
的父亲史墙。微氏是殷遗民,为子姓贵族。这两组铜器铭文所反映的微氏家族的庙制与上一例略有不同,即同有高祖、烈祖之庙,则亲庙不为四而为三,但庙数为五是一致的:
始祖→烈祖→乙祖→亚祖祖辛一→文考乙公→(史墙)
始祖→烈祖………………高祖辛公→文祖乙公→皇考丁公→(
)
如果说上一例还无法判明师臾家族是不是封国诸侯,则本例就十分明显了。尽管其庙制的内容与文献所载有些区别,但诸侯为五庙制还是比较清楚的。在西周堪称森严的等级制度下,诸侯实行五庙制,按“礼有以多为贵者”[20]的原则,周天子就不会再是五庙制,否则君臣之礼何在?这就是说,就算京宫、康宫都是天子的宗庙,也无法保证只是五庙之数,更无以证知康宫是以康王为始祖的宗庙。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唐兰所举的四条理由看上去相当雄辩,但不少论据未必符合事实,建立在这些论据基础之上的康宫为康王之庙说,还不足以使人完全信服。下面我们对令方彝、令簋制作年代的推考,会更有力地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