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故里
久别之后,我们将重回故里,再次与地球村的远亲故友相聚。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远离故土,沉醉于由电线和车轮、混凝土和钢筋组成的工业世界,沉醉于永远望不到头的高速公路,带着无休止的狂热在高速路上风驰电掣。
这个世界生机勃勃,万物生长;有黄昏与黎明,有夜幕中的繁星点点;风雨掠过之处,山花烂漫,溪水潺潺;林木万象更新,枝繁叶茂的核桃树、高大挺拔的橡树、错落有致的红枫、亘古静穆的云杉与刚劲挺拔的青松交相辉映;有漫天黄沙,也有绿草茵茵,在这一切所营造的环境中,鹰隼欲与天公试比高,嘲鸟山雀啁啾鸣啭,还有山鹿、野狼、熊罴、鲸鱼、海豹,以及逆流而上繁衍的鲑鱼——所有这些构成了野生世界,它被人类重新发现,这次人类对此怀着真挚而小心翼翼的情感。这种体验犹如但丁在《神曲》第二部分“炼狱”的结尾遇见比阿特丽斯,她站在云朵般的花团中缓缓降临。对但丁来说,这等待是如此的漫长,他清楚自己在等待中已经背叛了初恋,现在又重新感受到内心的“刺痛”,就像他在童年时第一次见到比阿特丽斯一样。“古老的火焰”再次在他的内心深处点燃。但丁所描述的这次重聚不仅是个体的经历,而且是在经过了漫长的异化和脱离了真正的原点之后,人类整体与神和解那一刻的体验。
人类回归地球村之时,便能体验到这样一种亲密感情的点滴。这种亲密感绝不仅仅是走出困境的经济体,不仅仅是生态学,甚至不仅仅是深生态学[3]所能传达的情感。这是一种影响力,也是一种认知。地球村是一个原生态社区,我们不可能与之讨价还价;它也不能简简单单地被人研究、检验或做成任何形式的物体;除非它遭遇利诱或逼迫,难以逃脱,但它也绝不会被驯化或轻视,最终沦落成人类的享乐放纵之地。如果人类真的肆意滥用地球村的资源,等待人类的将是其他存活物种的血腥报复,因为当它们的生存环境受到巨大的威胁时,人类自身也将濒临毁灭。
如果地球对人类的存在不再友好,那一定是因为人类首先对地球及地球上的栖息者不够尊重,不愿承认各物种栖息地的神圣不可侵犯,对每一个存在于地球上的神圣品质缺乏敬畏之心,甚至遗忘了人类最原始的语言能力,即用原始的歌舞,与动物和所有自然现象分享人类的存在。我们可以看看美国和墨西哥边界的格兰德河流域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如何开始他们的鹰舞、水牛舞和鹿舞,纳瓦霍人如何通过沙画和圣歌仪式来亲近更大的共同体,西北地区的人们如何通过他们的图腾动物来传达身份,霍皮人如何在本族的仪式舞蹈中与沙漠响尾蛇进行交流。这种人与自然的共存也可以在诗歌和故事形式中找到例证,尤其是在草原印第安人的动物精灵故事中,例如,草原狼在这些民间故事中花样百出、智计无双。人类与所生活的世界共存共融的思想,仍然深深扎根于我们的内心,超越了一切文化传统所施加的压制力甚至对立情绪。
即使是在西方传统中,这种共存思想也能在人生重要场合的表达中找到,比如在希尔德加德·冯·宾根身上,在方济各·亚西西身上,甚至在昼夜交替和季节轮回的祷祝仪式中。黎明和黄昏的宇宙祷祝仪式尤其传达了自然现象的神性。同时,在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中,我们发现了一种把动物世界类比成人类世界去交流的特殊形式。在这些故事的象征意义中,特别是在与各种动物相关的道德品质中,我们发现了一种相互启发的体验。关于这些动物的故事妙趣横生,使用了与人类共同的语言,体现了人与动物互相关爱的能力。然而,这一系列与自然界密切共享的运动,却常常被人类厌恶,在精神上排斥,甚至人类会远离它们,认为自己天生就与任何真正的生命共享无缘。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让动物世界顺从人类,人们甚至常常用贬低动物的方式把它们带到人类的环境中,比如,人类往往把邪恶品质投射到动物世界的狼、老鼠、蛇、蠕虫和昆虫身上,而很少与动物所处的天然世界产生共鸣。
然而,在人类活动的各个阶段,在各行各业,变化已经开始。加里·斯奈德的诗歌传达出了一种大地“野性神圣”的特质;保罗·温特的音乐回应了野狼的呼号和鲸鱼的歌声;罗杰·托里·彼得森把人类带入了鸟类的世界,与之亲密接触;乔伊·亚当森孤身走进了非洲狮子的世界;珍·古道尔融入了黑猩猩的社交世界;戴安·弗西接触了大猩猩的世界;约翰·李利深深地沉醉于海豚的思想世界,无法自拔;法利·莫瓦特和巴里·洛佩兹对北美灰狼展开了研究,并深入狼穴;还有其他学者学会了蜜蜂的舞蹈语言和蟋蟀的夜间鸣唱。
人类与地球上丰富多彩的生命形态进行了亲密接触,这种接触魅力无穷,不仅要了解各物种的日常生活和内心情感,而且要与野生环境中的动物个体建立亲密融洽的友好关系,甚至是更深入的情感关系,如给每一只已知的鲸鱼起名字。事实上,野生动物中的一些个体正被载入人类的历史,大猩猩迪基特就是一个例证,从它的葬礼上可知,它生前与戴安·弗西关系很近,而弗西被人类同类枪杀身亡则有力地证明了,虽然人类在野生动物世界里人身安全可能无法得到保证,但在所谓的人类文明社会里,我们其实也活在骚动不安的环境中,危机重重。
现在,世界原始民族的一个重大历史使命不仅是继承并发扬他们自己的传统,而且要召唤一种更本真的存在方式。尽管我们再也不会体验到人类早期直觉的或者强烈的经验特征,但我们却体验到后批判时代的纯真自然,一种相对于地球及生活其上的万物的真实存在,这份存在包括并且超越了经过多年观察与反思而获得的现有的科学理解。
幸运的是,我们已经在北美大陆的原住民族身上看到了肯定被认为是直觉的体验,从他们细腻的情感和表达方式中都可以看到这种直觉体验,情感传达体现了人类与地球、人类与整个自然界现象的亲密关系,以及天人合一的传统,人类与其他生物共同体的和谐共处。甚至我们与北美大陆原住民族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接触,也往往是一种令人激动的体验,这种体验因人类自身经历了与自然的分离而愈发令人振奋。在对地球的传统表达中,原住民族成为人类通往其中一种可维持发展的未来的较为可靠的参考。
在人类与自然界的共识瓦解的整个阶段,为数众多的族群逐渐走向没落,幸存的各个民族表现出了不可摧毁的精神,指引我们接近地球的本质结构和基本运行规律。即便有人试图把对待自然的咄咄逼人的姿态强加给这些民族,他们也没有屈服。在后批判的无知时期,我们又进入了能够再次直接体验生命的时段,体验周围自然现象的魅力所在。关于宇宙的科学故事使我们对这些人类早期的故事有了新的认识,而这些故事是通过文明边界之外的各个民族的持续存在而流传下来的。人类与宇宙的故事居然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岂不有趣?
如今,人类正在重归宇宙或者说地球和所有生命的原始共同体,每个主体都具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角色、自己对整体的影响力。但最重要的是,每个主体都具有其特殊的象征意义。生命的振奋人心之处在于我们彼此给予对方的神圣体验,在于对存在的欢欣鼓舞、华美绚烂的庆贺,万事万物在自身存在中获得了至高的表达,因为宇宙是独一无二、光彩夺目的。
——节选自《重归故里》,见《地球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