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大陆

北美大陆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生存。生存不仅是指肉体上的生存,还是指生活在一个精神圆满的世界里;生存,也是指生活在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紫罗兰在春天绽放,群星带着无穷的奥秘在夜空闪耀;生存,又指生活在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里。所有其他问题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无论是法律、政务、宗教、教育、经济、医学、科学还是艺术方面的问题都不再重要。目前这些领域的内容千头万绪,因为我们告诉自己:人类无所不知!对一切心领神会!能够明察秋毫!而事实上,人类所知所感与其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感知到的一样,只是一个可以被剥削利用的大陆。

4个世纪前,当人们刚刚来到这片大陆时,看到了可以让我们逃离欧洲的君主统治、王权世界和受奴役生活的机会。在我们面前是一片广袤富饶的土地,人们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并随心所欲地支配它们。在脱离了君主的辖制,成了这片区域自然事物的主宰之后,人们眼中的新英格兰的树干直径6英尺的白松林,已经不再是森林,而是加工后的木材。广阔无垠的草原不过是可供耕种的土地,河流不过是帮我们盛装丰富鱼类的容器,而这片大陆就是等待天选之人任意开发的土地。

当这片大陆的移民初来乍到时,认为自己是最具虔诚信仰的民族,拥有最自由的政治传统,是学府殿堂中儒雅饱学的志士,拥有所向披靡的科技力量,持戈试马,能将所有经济优势物尽其用。我们把自己看作对这片大地的神圣恩赐,而实际上,只是这片无辜大陆上的掠食者。

每当想到美国的“天命论”观点时,我们也许希望,要是那些最先踏上北美大陆海岸的欧洲人能够在一开始就获得一些睿智的忠告,明确自己真正的角色定位就好了;我们也许希望,在过去的四个世纪里,要是能够得到一些引导,以帮助人类成为一个活得更有意义、更有质量的物种就好了。当移民者第一次踏上北美大陆的海岸时,曾有一个特别且唯一的机会来修正自己的行为,进而改变整个西方文明的进程,让自己和西方文明与这片大陆融为一体。

可是,我们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而是听从了启蒙运动哲学家们的建议,他们竭力主张要控制自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和勒奈·笛卡儿(René Descartes,1596—1650)推介了将有意识的自我与物质世界分离的思想,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则认为人类劳动是赋予土地价值的唯一途径。1776年,《独立宣言》借鉴了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国富论》)的思想,这本书从诞生至今对经济领域产生了不少深刻的影响。当时政治的独立为经济主导自然界提供了理想的环境。

作为圣经传统的继承者,人类相信这个星球属于自己。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个大陆有它自己的自然法则需要遵守,有它自己的启示经验需要领悟。我们只是在最近才开始对人类所在的更大的生命共同体进行思考,但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不必遵守统治这片大陆的原始法则,不必尊重每一个活着的生物——从最无足轻重的昆虫到空中巨大的雄鹰。人类没有认识到自己有义务在雄伟的山川、茂密的森林、广袤的草原、苍茫的沙漠和蜿蜒的海岸线面前保持谦卑。

北美大陆的原住民族想要教我们认清土地的价值,但不幸的是,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价值观,因为已被所谓“天命论”的白日梦蒙蔽了双眼。与此相反,我们惊诧于他们的价值观,并表示反感,因为他们居然坚守简朴的生活而不是信奉勤奋的劳作。我们想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他们,却从未想过从他们身上学习新的价值观。虽然我们一直依靠住在这里的原住民族的指导来建立我们的住所,但从不认为自己踏入的是一片圣土,进入的是一个神圣的空间。我们从未像他们那样体验过这片土地——它生机勃勃,它的存在主要不是为了被人类所利用,而是为了获得敬畏,让人类与之交流。

勒奈·笛卡儿告诉我们,在画眉鸟的婉转吟唱中,在野狼的奔跑轻跳中,在熊妈妈与幼崽相互依偎之时,并没有任何生存法则的体现,而游隼翱翔于苍茫辽阔的天际也没有任何生存法则,一切都不值得融入,不值得敬畏。蜜蜂采集花蜜,再把它转化成蜂蜜,这只是一种供给蜂群的简单机制,枫树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我们提供糖浆。用某位著名科学家的话来说:“虽然人类具有想象力、繁殖力和其他力量,也不过是以群体方式生活的细菌,聚拢成有核细胞的单元而已。”[4]

为了驳斥这种宇宙的还原论和机械论的观点,我们需要擦亮眼睛,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在《人的现象》的开篇,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告诉我们:“可以说,生命的全部在于看见。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生物世界的历史可以简化为不断完善和进化的眼睛……要么看见,要么就灭亡。宇宙中每一种元素都被存在赠予了神秘礼物,因此也就必须完成它所赋予的任务。”我们需要睁开眼睛看看这片土地的全貌,要看到这片大陆的本质,要想象自己身处东部阿巴拉契亚山脉和西部落基山脉之间的中央山谷。站在此处,我们会惊叹于密西西比河的源远流长,它奔流于此山谷,然后流入与这片大陆南部海岸相连的巨大海湾。如此庞大的水体,包括密苏里河的支流,从西北方向流入,构成了地球上最大的水系之一。其流经几乎整个北美大陆,从东部的纽约州和阿巴拉契亚山脉,到达西部蒙大拿州和落基山脉。

这一地区包括美国大平原,从印第安纳州一直延伸到密西西比河的高草草原,从密西西比河对岸一直延伸到山区的矮草地。这是一片需要我们特别给予尊重的地域。这条河以西的地区拥有地球上最深厚、最肥沃的土壤。其他地方的土壤只有几英寸[5]深,而这里的土壤却有几英尺深,是由经过几百年的洗礼从山上冲刷下来的碎石岩屑形成的。此流域的众多人口全依靠这片土地生活,如此珍贵的土壤需要细心呵护。这里从19世纪初就是用于售卖的小麦种植中心,后来成为玉米生产基地,种植中心从东部纽约开始,一直向西延伸至远超地平线之外的堪萨斯谷物基地。

我们站在密西西比河盆地,面向西方,体验北美大陆的神秘、冒险和希望;面向东方,感受它的历史、政治优势和商业繁荣。西边是高耸入云的北美红杉、加州红杉、花旗松和黑松;东边是橡树、山毛榉、梧桐树、枫树、云杉、郁金香杨和铁杉,它们共同见证了这片大陆及其邻近的海洋所创造的奇观。

穿越沙漠、攀登高山或者漫步海边,我们在这些地方,也许可以第一次真正地看到,曙光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它的第一道光芒照耀在整个地平线上,然后巨大的金色球体缓缓上升。到了傍晚,西方落日的余晖映入眼帘,璀璨的流星从遥远的天际坠落,如果踮起脚尖,它们似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也可以开始观察季节的更替。大地上,春天万物苏醒,雏菊在草地上盛开,山茱萸开着柔嫩的白色花朵。夏天,可能会经历可怕的时刻:暴风雨淹没地平线,闪电划破天际,黑暗笼罩着树林深处的我们,或者让我们体验到周围世界用它强大的力量表达着自己。这一切的变化尽收眼底,让我们有机会开始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关于未来,我们可以做两点评述。其一,地球是一个一次性工程的成果,再无第二次形成机会。虽然由于地球具有强大的恢复能力,许多创伤可以疗愈,但是北美大陆再也不能恢复成以前的模样了,因为我们破坏这片大陆的方式亘古未有、闻所未闻。在之前的物种灭绝中,土地本身仍然有能力修复自愈,但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则困难得多。其二,这片大陆的原始力量被入侵并且削弱了,其程度之深,使它无法再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前进。因此,我们必须全方位地参与到北美大陆的未来发展中。

很明显,如果我们无法保护和促进这片大陆的各种生命形态的生长,这里的生命在未来就不会有什么发展。要想对其进行保护和提供助力,我们的灵魂深处必须有所触动。虽然我们也需要技术的帮助,但技术的力量力有不逮,我们的技术已经背叛了我们。这是一次让人敬畏又害怕的冒险,是一种需要在旷野中进行的事业。我们需要一场变革,就像环保主义者奥尔多·利奥波德(1887—1948)曾经经历的那样,在狩猎的时候,他在奄奄一息的野狼眼中看到了生命之火将熄的瞬间。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看到我们人类给这片大陆带来的灾难。我们需要像利奥波德一样,幡然醒悟,意识到野性本身就是它自身存在的新的活力源泉,只有野生世界才有创造力。也正如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所说的:“世界的原初保存在荒野之中。”[6]这些野性体验带来了天人合一,野性世界让我们能感受到某种目前存在的、令人畏惧的、令人惊叹的美,这在现实中是无法理解的,但它呈现了一种神圣与庄严。

——节选自《世间奇观》,见《神圣的宇宙》

[1]文中其他“贝里”指 “托马斯·贝里”,而“温德尔·贝里”用全名表示。——译者注

[2]又译为《美国的不安》,1977年版,美国的农夫作家温德尔·贝里在这本著作中阐述了人们对待土地的两种态度:剥削和培育。——译者注

[3]深生态学(Deep Ecology)是由挪威著名哲学家阿恩·纳斯(Arne Naess)创立的现代环境伦理学新理论,它是当代西方环境主义思潮中最具革命性和挑战性的生态哲学。深生态学是要突破浅生态学(Shallow Ecology)的认识局限,对所面临的环境事务提出深层的问题并寻求深层的答案。——译者注

[4][美]林恩·马古利斯、多里安·萨根:《微观宇宙:40亿年的微生物进化》,加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页。——作者注

[5]1英寸=2.54厘米。——译者注

[6][美]亨利·大卫·梭罗:《行走:智慧的小书》,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页。——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