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尼各马可伦理学》的苏格拉底问题
关于人的完善,亚里士多德看到了柏拉图所看到的,而且更多。然而,由于人的完善并不是自明的,也不易通过明确的证明来得到解说,所以,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起点,这个起点先于柏拉图开始的地方。
他[亚里士多德]在开始的地方出于偏爱而引入探讨的知识……对于达到人之为人的智性来说,终于被证明是必需的。
——阿尔法拉比,《亚里士多德的哲学》ⅰ和ⅹⅸ[1]
[1]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2]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极端重要的问题:什么是人的善?或者经过考察展开之后,这个问题也就是问:什么是幸福?人的善好[3]生活是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使《伦理学》成为[西方]哲学传统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然而,它的教诲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却长期困扰着读者,引发了许多争论。这本书的文本编排和它所提出的问题不免令人疑惑:是否有一个潜藏的主张,使得这本书成为一个连续的整体?在第一卷提出属人之善的基本问题之后,从一个关于德性[4]的讨论开始,这本书的探讨似乎转入了一条朝向目标的漫长而曲折的道路。最后,在第十卷也是最末一卷,终于回到了起初的问题,或者说接近了它,而问题的答案则似乎隐藏在一路上所达到的关于人类生活的种种丰富理解之中。
不管《伦理学》的道路导向何方,它要回应的问题把亚里士多德带上了一条跟随苏格拉底步履的道路。根据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中构造的哲学史,[2]当苏格拉底抛弃前人的宇宙论玄思而转向人事的关怀,他就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5]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从什么特殊起点出发,苏格拉底的探问终究要导向这样一个问题: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是善好的生活?由于《伦理学》致力于这个基本问题的探问,它似乎就是亚里士多德全部著作中真正苏格拉底式的作品[6],虽然,无论其展开方式是不是苏格拉底式的,还是它所达到的结论是不是苏格拉底式的,都还远不清楚。
但是,作为苏格拉底实践哲学的典型表达,柏拉图的对话文体与亚里士多德的论说文体有显著的差异。从这个差异中首先就会有一种疑问产生出来。对话中的言谈分属说话的人物;柏拉图则隐藏在这些表达中,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在论说文体中,人们一般假定亚里士多德完全是以自己的名义说话;一般认为没有必要也没有这样的场合需要把文中的某些观点和论述解释为作者以外的某个人物的观点和论述。在几乎所有柏拉图对话中,主导人物都是以运用反讽而闻名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尤其是指对有知识的否认,而在他的对话伙伴看来,这些知识终究会在他引导的对话过程中被挖掘出来。[7]柏拉图对话在自己的写作艺术中模仿了苏格拉底对反讽的运用,它把言谈和实践之间的矛盾和反差作为首要的工具。[8]而对于论文来说,人们一般假设它既无必要亦无方法来运用这种反讽艺术。
任何一种技艺,关于它的知识都是不完全的,对于这一点,技艺的实践者自身往往认识不到。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则是通过反思知识的这种不完全性而发现了知道自己无知这种知识的重要性。[9]当然,在苏格拉底那里,他的无知之知并没有满足于受特殊技艺的界限所囿,而是导向对整全知识的探问。柏拉图对话的形式模仿了这种探问:通过这种[自知无知的]独特探问,每一场谈话就有别于其他方式的谈话,因为这种探问是独一无二的棱镜,通过它,那种意欲把握整全的努力就得以折射出来。相比之下,论说文体则需要划出一个特殊领域,并且要尊重其边界,用它来限定自己的讨论主题和展开论述的特定方式。[譬如]亚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学,虽然它要寻求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属人之善,但它毕竟是诸种学科之一。[10]论文看起来是更适合表述某种特殊科学的形式,对话则往往能打开无限的哲学探讨。
[3]论文形式适合亚里士多德思想,犹如对话形式适合苏格拉底式谈话,这一点在《伦理学》里似乎以一种特别强烈的方式得到了肯定。譬如,关于节制(sōphrosunē)的讨论,《伦理学》谈到在面对饮食与aphrodisia[爱欲][11]之乐的诱惑时应有的正确尺度。而当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提出“什么是sǒphrosunē[节制]”问题的时候,对话的讨论就导向了一个根本性的话题,涉及这个东西本身的知识,乃至所有其他的知识。[12]在这种拷问意见的耀眼光芒下,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发现,日常生活中被人颂扬的道德德性(moral virtue)不过是“大众的”或“流俗的”德性,而真正的德性(genuine virtue)只存在于哲学之中。相反,《伦理学》则似乎一心一意想维护道德德性的尊严,把它作为人类勤勉[生活]的自主领域。如果说亚里士多德是“政治科学的奠基者”,那么,这是“因为他是道德德性的发现者”。[13]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道德德性是为行动提供适当原则(principles)的;这些原则是正义的和美的(beautiful)[14],它们只有对道德上善好的人来说才显得是可欲的目标,而去发现达致它们的途径则是交由明智(prudence)来做的工作。因此,明智从属于其中的整个道德-政治领域,看来只能由那些仅可被君子(gentleman)认识到的原则封闭而成。
上述理解可以从《伦理学》第一卷谈及的伦理学听众对象的论述中得到证实。在赞许柏拉图提出正确的探究途径是从始点(principles)出发还是朝向始点的问题之后,亚里士多德得出了一个看起来明白无误的解决方案:显然必须从在先的东西(what is first)开始——不是就其本身而言在先,而是对我们而言在先。这意味着,这场探究必须从那些久已形成的关于何谓正义与美尚之物的意见开始,[15]它只能说给那些已经在这些意见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人们听。这些人已经获得了作为“如是”(the that)的始点(starting point),而且,如果他们满足于这个始点的话,就不再需要问“为何”(the why;1095b4-7)。《伦理学》诉诸君子,他们原则上不是怀疑论者;他们分享一种人性高贵的理解,且无需追问所为何善的问题。[16]
但是,亚里士多德邀请他的听众来面对的,其实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境地:一个尚未获得“如是”的可能读者根本就不会打开这本书,而一个充分获得了“如是”的读者则会立即合上它。这场探究对于一个君子来说才是可以理解的,但君子似乎一点都不需要它。[4]显然,这场探究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无法进入的,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没有必要的:《伦理学》自始就是一本不为任何人写的书。如果这并不是它的真实意图,那么它在门槛上树立的障碍必定是一种考验,以便对它的复杂听众进行分类筛选。对于那些在[伦理的]“如是”中被教养长大而又寻求其“为何”的人来说,这种探究似乎会变得非常有必要以及会拥有巨大的潜在好处。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可能被教导认识到,某些事物是美的和正义的;但是,亚里士多德观察到,美尚与正义的事物到处被设想得各各不同,而这就带来了一种“困惑”,使人有时觉得这些事物的存在仅仅是出于习俗,而不是出于自然。正是这样的人,当他的经验引领他意识到[伦理上的]这种不稳固性,他就会在他所受的道德教育之“如是”背后寻找“为何”。对于这样的读者来说,《伦理学》就会把自己作为一部迷途指津提供给他。[17]进而,如果不想被动地等待这样的读者,那么就必须致力于创造必要的困惑。为了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把伦理德性[18]的自我理解中可能存在的矛盾之处或者任何一种局限性给他指明出来,那么就需要找到一条途径,以便通过论文体的形式完成柏拉图曾经做过的事情:柏拉图曾经的做法是通过苏格拉底来质疑对话伙伴的诸种意见。[19]对于投入其中的读者来说,《伦理学》提供了一种“内在的”伦理德性,同时,它又在此视域之外形成了一种视角。
怀着这样一种挑战,亚里士多德与苏格拉底展开了一场论辩。在其中,苏格拉底代表了这样一个角色:他提出一种教诲,这种教诲把对德性的通常理解置入问题之中。与这种教诲相对,《伦理学》开始发展出一种非苏格拉底的主张,这种主张的出发点是伦理德性与理智德性的区分,而这一区分的基础则是在人的灵魂中把欲望的部分从理性的部分中分离出来:这是一种非苏格拉底的灵魂学(psychology),[20]它为那种非苏格拉底的主张伦理德性是一个独立封闭领域的思想提供了基础。从一开始就展开了的这种亚里士多德与苏格拉底的论辩,可以通过从第三卷到第七卷的七处明确提及[苏格拉底]的序列标示出来。在《伦理学》中,除开所有对柏拉图的指涉(这些指涉都是对柏拉图明智洞见的赞扬),没有一处对苏格拉底的提及落在这个论辩的范围之外。这一模式通过如下有力的事实得到强化:在《伦理学》中,所有对“哲学”的直接提及与对柏拉图的提及一样,都出现在讨论到苏格拉底的部分之外。[21][5]当然,即便如此,哲学被提及仅仅是顺便的,从未以其自身之故而被当作讨论主题:在第一卷,它并没有被视为诸种生活样式之一,在第六卷也没有被作为“理智德性”之一,在第十卷,它之所以被提及,只是为了推论说智慧的运用必然是最快乐的,既然快乐被设想为对智慧的纯粹追求(1177a23-27)。
在《伦理学》中谈及苏格拉底的核心区域之外的对“哲学”显然随意的提及,使得苏格拉底与柏拉图观点相区别的模式之谜突显了出来。学界一般倾向于认为这个区别必须全部归溯到亚里士多德,如传统所见,似乎亚里士多德忽视了柏拉图所作的一种努力,那种努力通过诉诸对话形式,使得对[柏拉图]自己的观点进行独立确认实际上变得几无可能。当然,无论这种[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区分多么成问题,它毕竟可以提醒我们思考这个问题:当亚里士多德在他自己的论述中从[柏拉图的]原初对话语境中分离出某些观点归给苏格拉底的时候,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些情形中,首次出现的案例是他从柏拉图的《拉克斯》中抽取了这样一个命题:即德性——在这个例子中是勇敢——是知识。碰巧,这个命题[在《拉克斯》中]不是由苏格拉底提出来的,而是由他的对话伙伴提出来的。由于这个命题显然有某种来自苏格拉底的起源,所以,在对话进行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一“德性知识”在多大程度上是从苏格拉底的方式来理解的。[22]
从[对《拉克斯》的]这个指涉开始,通过一系列对柏拉图对话的暗指,亚里士多德建构了一个苏格拉底形象,并把它用作一个绝佳的反衬(foil),以便针对它发展出一种不同的关于伦理德性的观点。然而,那些被亚里士多德归给苏格拉底的学说,虽然来自柏拉图的出处,但是根植在一个复杂的问题系列之中的:包括人性卓越的真实性质、城邦和灵魂中的正义、灵魂的冲突和快乐、友谊与友爱[23]、智慧与幸福的问题等等,都是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始终致力于的问题。[24]通过这样做,亚里士多德进入了这样一场对话,这场对话实际上超出了他在[《伦理学》]第三卷到第七卷中明确谈及苏格拉底的范围,并且引导我们重新思考它们的意义。眼下这部论著的题目所指的事情,正是这场对话——不是在经验研究的意义上探讨亚里士多德写《伦理学》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而是作为一个解释的工具,通过它得出的哲学结论,尤其通过隐藏在下面的基础论证,来揭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运作使得这部著作成为一个整体。
[6]最开始被当作《伦理学》批判目标的苏格拉底教诲,早在苏格拉底这个名字出现之前的第二卷就已经被带出了。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习惯对于养成良好的伦理德性品质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指责了那些忽略这种必要性而“逃避到logos[言辞]中”的人(1105b12-14):他批评了那种以为言谈足以带来德性的错误信念,这种信念采用的方式正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描述他自己的非同凡响的哲学实践的方式相同(《斐多》99e)。这次暗指为《伦理学》[后面]的首次明确提及苏格拉底作了准备,在那次明确提及中提出了苏格拉底以勇敢为一种知识的论题(1116b4-5)。这个论题暗示了苏格拉底哲学所含有的颠覆传统道德的方式,至于它是否把握住了苏格拉底用以代替传统道德的那种人之卓越的理解,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苏格拉底在《伦理学》中的首次出现所代表的形象,可以通过最后五次对他的提及找到支持。这五次提及密集地出现在第六卷的末章和第七卷的开篇数章。剩余的唯一一处对苏格拉底的提及是把苏格拉底作为反讽(eironeia)之恶的代表,而在那里,反讽是自贬的一种形式。作为eiron[反讽者]的苏格拉底这一次的暂时出场,迫使我们重新反思对那个相信德性是知识的苏格拉底的全部指涉线索,因为,作为一个反讽者,他宣称他只知道他所不知道的。[25]亚里士多德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转向了他归之于苏格拉底学说的苏格拉底问题:如果不是知识(epistēme),那么,什么才是伦理德性所达不到的人类卓越性的标准?
在第六卷的末尾,亚里士多德承认苏格拉底观点中的某些东西是正确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德性是可以离开phronēsis即明智审慎或实践智慧的,而phronēsis又被视为属于理智德性的独立领域。随着亚里士多德对这一观点的认可,《伦理学》借以驱动伦理德性研究的、与苏格拉底的争论似乎就完满结束了。否认伦理德性的状态是一个单独领域和自主领域,这一妥协看起来像是《伦理学》前提的终极版本;不过,回首前文,我们会发现很早以前它就有被提出来的迹象。那么,有什么必要推迟这么长的时间才承认在苏格拉底的观点中可以发现真理呢?
《伦理学》论述过程中的这个关键时刻也带来了另外一个同样令人困惑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对苏格拉底观点的接受或部分接受颠覆了灵魂的非理性部分与理性部分的划分,[7]不过,它却是以一个新的划分为代价的:即,在理性灵魂内部,phronēsis[明智]作为实践理性的德性与sophia[智慧]作为理论理性的德性相互区分开来。Phronēsis由于只关心对于人来说善好的事物,所以,它被认为是低于sophia的,后者则被定义为对宇宙(cosmos)全体的穷尽知识,或者是对宇宙中最高存在者的最卓越的知识。伯里克利作为前者的代表,被认为列次于代表后者的泰勒斯和阿那克萨戈拉之后。Sophia是从宇宙的视角来看问题,以它的角度来看,人间事物无不显得渺小琐屑,所以它赢得了幸福的头衔。这个结论立即把我们第一次带回第一卷的初始问题:为什么它不会[在第一卷就]把探讨带向终结?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的]论述是从凌虚的高处向大地的回转,由此便可以重审所有前人的那些关于德性及其灵魂学基础的观点。对用以形塑性情的褒贬实践的关怀,在第七卷中被治疗的目标所取代,后者需要对灵魂的病状进行理论的研究。无论君子(gentleman)的视角在全部德性研究中有多么大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它却落到了后面。而且,这个考察突破了用以界定《伦理学》内容和方法的范围。这个新的开端是由苏格拉底开启的,正是这同一个苏格拉底在第六卷的结尾似乎要把《伦理学》的考察带向终结。因为,当亚里士多德承认德性是某种知识,或者至少有某种知识介入的话,那么,他就被迫面对苏格拉底因坚持如下观点而得出的后果:一个人不可能既知道他自己的善好何在,又做得与他所知道的相反。
亚里士多德在这个问题上的复杂分析导致他承认——再重复一遍——在某种意义上苏格拉底是对的。亚里士多德与苏格拉底争论的最后阶段[26],是一个探究方式的转换。这个转变似乎反映了这场探究所达到的苏格拉底式基础(Socratic ground):[27]起初作为政治科学开始的东西,现在变成了政治哲学家的计划(1152b1-2)。正如细心的读者注意到的那样,这是《伦理学》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及“政治哲学家”。[28]然而,它看起来似乎很难与随后进行的分析相协调,因为后面的考察谈到所有生物就其自然本性而言都是追求快乐的,由此出发,快乐似乎就是善本身(the good)[29]。探究的历程越过关于德性的考察,把它转变为政治哲学,[8]似乎同时也是为了发现自然而把它解放出来;然而,第七卷关于快乐的自然主义分析只不过是展开论述的第一个步骤,从这个展开中,政治哲学必须找到自己的道路。快乐主题本身将在第十卷的开头被重新提起考察——首先是为了搞明白是否有那么一种卓尔不群的人类的快乐,伴随着一种卓尔不群的人类活动的快乐?给这种重新考察作准备的,便是关于友爱的长篇讨论。在返回幸福问题的道路上,这个[关于友爱的]讨论位于两场涉及快乐的考察之间。
根据第十卷的分析,快乐乃是紧随一种觉知活动(activity of being aware)的后果[30],或者说正是觉知活动的实现,而觉知活动则意味着活出最充沛的生气(being most fully alive)。这种觉知的重要性,在讨论友爱的结论部分就已经导入了。在那里的语境中,我们发现,关于快乐的讨论第一次牵涉到客观条件序列之外的东西。在那里,快乐需要一种对于生存的觉知,以及对于生存之善的觉知,而这又必须通过一种对于自我和对于作为另一个自我的朋友的交互觉知才能到来。这正是朋友之间通过共同生活所达到的东西,对于作为政治存在物的我们来说,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对于人类来说,共同生活便意味着分享谈话和思想,也就是对我们作为理性存在者的[理性]能力的运用。[31]
在《伦理学》第十卷末尾极具争议的结论中,我们的政治本性和理性本性在分享谈话和思想的活动中的共同实现——它首先属于那些“一起爱智慧”之人的友爱——看来是很难有可能达到的。什么是最好的人类生活?由这一问题所引发的争议把第六卷的结论重新凸显出来:它把前苏格拉底的泰勒斯和阿那克萨戈拉的纯理论生活置于伯里克利的政治生活之上。用我们当前学院派讨论的语言来说,《伦理学》的结尾是一个“排外的”幸福概念,这种幸福只能在单纯投入沉思活动的生活中才能发现。同时,这一结论又处在与一个“内包性的”[幸福]概念的充满问题的关系之中。这个“内包性的”幸福概念似乎隐含在这部论著的整体之中,从这个整体出发,一种缺乏伦理德性或者没有友爱的生活,至少可以说绝不是美尚的人类生活。如果存在那么一个连续的基础观点使得这部论著成为一个整体的话,那么,很显然,它就会像悲剧的情节一样运作起来,在其中会有一个颠覆[观众]预期的剧情反转,最后则必须被理解为从属于一个事件的序列,而这个序列自始至终都是由偶然性或必然性支配的。[32]
[9]在提出以theōria[静观沉思、理论]为幸福的论题之后,亚里士多德停下来提醒我们,在这样一些事情上,言辞必须通过行动来衡量。他提出来的回答无非是一个传统的意见:沉思生活必定是最幸福的,因为它是有可能受到诸神回报的生活。在几乎从全部论著中全然离席之后,诸神在此突然出现于舞台布景之中。而亚里士多德关于纯粹言辞之局限性的告诫应该提醒我们注意一种真正的行动——作为[《伦理学》]这场探究的参与者,我们自始至终就投身于这个行动之中。当然,那个行动既不仅是政治行动,也并不更多地是沉思宇宙或宇宙中的至高事物的行动。它从这些行动方式的选项中公然抽身而去,犹如苏格拉底这个政治哲学的创立者在前苏格拉底宇宙论思想家和政治领导人之间关于最好人类生活的竞争中抽身而去。通过有意地运用其言辞与其行动之间的差异性,亚里士多德的这部论著把在柏拉图对话中发挥作用的基本工具,即反讽,付诸了使用。[33]如何在我们可以称之为《伦理学》的行动的光照之下解释它的言辞,并通过这一解释来理解《伦理学》关于人类幸福的教导究竟是怎样的?这便是激发着本部研究的问题。
[1]阿尔法拉比,《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第i和ⅹⅸ部分,见《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Plato and Aristotle)页59和130。第二段题词引文出自《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结论部分,由这段引文的翻译引发的问题,参见第七章,注释51[译按:即本书下文第336页注释①]。关于亚里士多德如何通过自己的道路达到柏拉图对人之完善的理解,参Muhsin Mahdi在《论亚里士多德的出发点》(“On Aristotle's Starting Point”)一文中的讨论,见《阿尔法拉比与伊斯兰政治哲学的基础》(iAlfarabi and the Foundation of Islamic Political Philosophy)页196-207。
[2][译按]Nichomachean Ethics,后文简称Ethics,中译也相应简称为《伦理学》。
[3][译按]good[agathon]这个词,我们将根据语境译为“善”、“好”或“善好”,不译“美好”,以与本书另外一个关键词beautiful[kalon]相区别。后者有译“高贵”或“高尚”的,也有译“美好的”,我们拟译为“美尚”。不译“美好”,以便区别于“善好”(这个区别在本书中非常重要);不译“高贵”或“高尚”,以免离字面原义太远,也可以避免因中文翻译而导致的望文生义的误解;止据字面译为“美的”“漂亮的”,又未足达意。参本书第21页作者注释①,第78页作者注释①,中译脚注亦另有专门说明。
[4][译按]virtue和excellence是对古希腊文aretē的不同英译,此书既兼而用之,中译亦宜因之而体现区别。故凡virtue中译为德性,excellence中译为卓越或卓越性。个别地方出于行文的需要,亦译excellence为德性。当virtue与vice对称时,根据语境需要,亦译virtue为美德。后皆放此不注。另,本书凡古希腊文皆按英美习惯以拉丁转写出之,并作斜体,中译亦遵之不改。
[5]为了从主题内容(subject matter)上定义何谓苏格拉底方式,亚里士多德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出发[进行考察],而后者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追述其独特转向的时候,却不是通过谈论主题[的转向],而是通过谈及他的研究方法[的转向]来说明的——即从对存在者的直接研究转向(转下页注)(接上页注③)“到logoi[言辞、说法]中寻求庇护(take refuge)”。在logoi中,存在者的真理或许可以得到考察(《斐多》99e)。在《申辩》中,苏格拉底否认了那种说他研究天上或地下事物的指控——至少没人能提出曾听说他如此做过;不过,玛拉(Geral Mara)观察到,这种否认虽然在色诺芬和亚里士多德[笔下的]苏格拉底那里可以找到支持,但在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那里却显然是成问题的(《苏格拉底的话语民主》[Socrates'Discursive Democracy]页37)。
[6][译按]原文通过斜体着重the来表达这本书的独特地位,中译难达其意,权且译为“真正苏格拉底式的”。
[7]令人惊异的是,在柏拉图全集中只有少数几处明确指示苏格拉底eironeia[反讽]的地方。可参我在《苏格拉底式反讽》(“Socratic Eironeia”)一文中的分析。在那些不多的明确指涉中,有一处是忒拉叙马霍斯提出的指控,他指控苏格拉底自称无知的声明是反讽(《王制》337a)。这个指控抓住了苏格拉底的对话伙伴的受挫经验,柏拉图曾把这种经验赋予许多与苏格拉底对话的人。
[8]也许最令人感到震撼的一处反差是在《理想国》中“言辞中的最佳城邦”与苏格拉底及其对话伙伴所在的真实城邦之间[的对比]。伯纳德特曾戏称后者为“对话的城邦(dialogic city)”[意指城邦的意见杂陈状况]。参《苏格拉底的第二次启航:论柏拉图的〈王制〉》(Socrates's Second Sailing:On Plato's“Republic”),尤其参看页140。另一处例子——这一处对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来说有着特别的重要性——是在《泰阿泰德》里的苏格拉底所描述的哲学家形象与他自己的处境之间的不一致:哲学家是如此远离城邦,以至于不知道去往agora[市场]或法院的道路(《泰阿泰德》173c-175e),而苏格拉底自己的处境则正如对话的戏剧性安排所示,在对话的最后我们看到(210d),他刚刚受到败坏青年的起诉,并且在他身陷囹圄、等待处决的日子里,向对话的叙述者转述了与泰阿泰德谈话的情况(142c-143a)。
[9]这是苏格拉底在他的受审中谈到的故事(《申辩》22d-e)。
[10]亚里士多德通过严格限定界域来取得与苏格拉底转向的一致,这一点在他的全集中有所反应:他把他的《伦理学》与《政治学》联系起来,把这一对学科处理为一个特殊领域,使其独特主题要求独特的进路模式来进行处理。
[11][译按]原文用英文加圆括号附注希腊文的情况,中文译出英文并照用圆括号附注希腊文;原文直接用希腊文的地方,中文翻译时亦直接照抄希腊文,但是另加方括号注明希腊文的中文意思。例如,此句中原文moderation(sōphrosunē)译作“节制”(sōphrosunë),原文pleasures of food,drink,and the aphrodisia译作“饮食与aphrodisia[性爱]之乐”。如果原文直接用希腊文并随后并列英文进行解释,则中译时亦直接照录希腊文并无需括号附注中文意思。另,中译过程中,凡遇需要附注英文原文的地方,一律用圆括号附注英文;如果需要附注英文原文,同时这个英文词本身已经在英文原书中附注了希腊文的地方,中译附注时不出两个括号,仅用一个圆括号同时附注英文和希腊文;凡需要补足英文原文表述的,一律用方括号括住添加的中文字词。后皆放此,不再说明。
[12]参柏拉图对话《卡尔米德》166e。对于那种出于自身原因来应对苏格拉底教诲的对话伙伴来说,当苏格拉底哲学抓住了他的心灵,[对话的]这种展开方式就成为苏格拉底哲学的扭曲反映。
[13]参施特劳斯,《城邦与人》(The City and Man)页27。接下来的讨论总结自此书的页25-29。当施特劳斯考虑到哲学家的考察对那些听取哲学家言论的人来说会有什么可能的影响的时候,他的论述开始发生了转折:毕竟,“道德-政治的领域对于理论科学来说并不是无限定地关闭的”(页28)。于是,施特劳斯从他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讨论中得出结论说:“这样一种考虑促使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断言美德是知识,以及对明智的探求是哲学。”(页29)这个结论对亚里士多德保持沉默。我的《伦理学》研究便是要致力于谈论由那个沉默所激发的问题。
[14][译按]亚里士多德的kalon一词,作者虽然认可通常的英语译法noble[高贵],“看起来似乎特别符合《伦理学》把kalon当作伦理德性之telos[目标]的关怀”,但她还是坚持根据这个词的古希腊文原义译作beautiful,因为“如果说伦理德性指向某种超越自身的东西,也就是说超越它作为习俗塑成的品性[即成为“高贵的”],那么这是通过致力于以“美”为telos的努力而达到的”(参本书第21页作者注释①,第78页作者注释①)。中文亦多据noble译为“高贵”或“高尚”。本书作者既不从noble译法,我们中译此书亦不当从“高贵”译法。然而“美”似不尽达意,“美好”有与“好”或“善好”(good,agathos)相混之虞,故拟译为“美尚”,有些地方根据语境译为“美”或“美的”。
[15]关于ta kala的翻译,参第一章注释②[译按]即本书下文第21页注释①。
[16]在《阅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德性、修辞与政治哲学》(Reading Aristotle's“Ethics”:Virtue,Rhetoric,and Political Philosophy)一书中,特希托尔(Aristide Tessitore)发展出一种论点,把《伦理学》视为一个连续的整体。他的论证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注意到《伦理学》所欲诉诸的听众的复杂性。在他的前导性评论中,他把《伦理学》的拟诉听众描述为“较少出于理论知识的欲求,更多地出自向善的吸引力。因此,那些受益于良好教养、有了一定生活经验和成熟水平的听众,能从亚里士多德的书中得到最大的收益。这些人是《伦理学》首要的讲授对象,虽然不一定是唯一的听众”(页17)。特希托尔与笔者的研究对《伦理学》的不同读法,一定程度上源于对亚里士多德的首要听众的不同理解。
[17]摩西·迈蒙尼德的《迷途指津》是说给这种人听的:对于他来说,“我们的法的有效性已经在他的灵魂中建立起来了”,但是他也“学习哲人们的各种学问,以便明白这些学问的含义。人类心智已经把他形塑成人,并且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局域,他必定已经感觉到了法的外在性带来的苦恼。……因此,他将会停留在一种困惑的状态中,不知道是否应该跟从自己的智性……以及……认为自己已经抛弃了法的基础”,或者,他会背弃智性,把自己留给“虚幻的信念,并把自己的惧怕和困难归因于其上”。(《迷途指津》3a-b;1:5-6,“第一部分导论”)
[18][译按]本书兼用ethical virtue和moral virtue作为亚里士多德aretē ēthos概念的对译,但并无不同用意。作者本人主要是用ethical virtue,但偶尔也用moral virtue。引用其他研究者的时候,原作者用moral virtue的,本书作者引用时照搬。中译的考虑:既然原文兼用二者对译aretēēthos,那么,中译时亦宜兼用两种译名,据英文分别译为伦理德性、道德德性。只是需要在此提醒读者,此二名相并无不同,不过是对同一个希腊词语的不同译法。这个问题上的处理,类似于aretē的情形。由于本书兼用virtue和excellence对译aretē,所以,二者虽无不同含义,中译仍然尊重英文原著的本来情形,分别译为德性和卓越(前面已有译注说明此事)。另按,《伦理学》中的aretē ēthos,一般英译ethical virtue或moral virtue,中译一般作伦理德性或道德德行,都不太好。Sarah Broadie & Christopher Rowe 2002年牛津译本作excellence of character,比较可取。中译或可作性情之德。分析:aretē作virtue,难免用拉丁文格义希腊文。virtue的拉丁辞源本义男子气概,aretē希腊文本义“优秀”、“卓越”、“有……之德”,故excellence胜于virtue。ēthos本义性情习惯。在哲学之外的希腊文本翻译中,ēthos译作character是常用情形。拉丁文用mores(英文moral)译它之后,方有更多“道德”含义。又近代伦理(ethics)、道德(morality)分途,“道德德性”这个译名犹不可取,因为它在最大程度上把意思误导到形式化道德的方向,而原本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讲aretē ēthos,是特别强调具体伦理生活经验的。
[19]萨克森豪斯(Arlene Saxonhouse)评论说,亚里士多德著作的艰涩特性传统上并不倾向于被注意到(《雅典民主、现代神话制造家与古代理论家》[Athenia Democracy,Modern Mythmakers,and Ancient Theorists]页116-117)。在《两圣相契论:圣者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The Hannonization of the Two O-pinions of the Two Sages:Plato the Divine and Aristotle)中,阿尔法拉比在描述了柏拉图的隐微书法和亚里士多德的较直白写作方式的明显区别之后补充说道:“但是,无论亚里士多德有多么明显的意图想说明和解释清楚,他论证过程中的晦涩、模糊不清和复杂性都会在任何一个锲而不舍地钻研他的学说、读他的书的人那里无处藏身。”(页131)另参此书译者和评注者布特沃斯(Charles Butterworth)关于阿尔法拉比尝试的这一“契会”状态的讨论。
[20][译按]psychology这个词按照其希腊词根本义就是“关于灵魂的学说”。由于“心理学”这个名称已经被现代心理学征用,成为与亚里士多德原义区别很大的专有名词,而当本书作者谈到诸如“亚里士多德的psychology”的时候是指他关于灵魂的思想,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心理学理论,所以,为了避免中文读者的误解,特译为“灵魂学”。至于英文,由于在psychology中仍然历历可见psychē这个词根,所以不必也无法另造新词以与现代意义上的psychology相区别。后皆放此,不再注明。
[21]参见本书附录(“苏格拉底、柏拉图和哲学”)以及第三章注释20[译按:即本书下文第124页注释①]。理查德(Richard)和科克斯(Cox)分析了这一模式:在《伦理学》中,所有对“哲学”的明确指涉都落在谈及苏格拉底的言论所及范围之外。科克斯认为,这些言论反映了“一些修辞,这些修辞来源于并且表达了亚里士多德关于他的‘政治科学’(hē politikē)的公开讲授”(《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对苏格拉底的处理:一个导论》[“Aristotle's Treatment of Socrates in the Nicomachean Ethics:A Proem”]页123)。在“亚里士多德于《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对苏格拉底的政治表述”中,特希托尔把《尼各马可伦理学》对苏格拉底的明确指涉分属四个主题进行了考察:勇气、诚实和反讽,审慎,以及不节制(incontinence)。他展示了在这个过程中,“亚里士多德如何试图把读者引入某种批判性地积极欣赏苏格拉底的生活与教诲”。(《亚里士多德“人事哲学”中的苏格拉底》[“Socrates in Aristotle's‘Philosophy of Human Affairs’”]页204)。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关于不节制的讨论中(页212-214)。
[22]尼西亚斯(Nicias)提出的普遍定义,即勇敢是对可怕事物和能激发自信(confidence-inspiring)之物的epistēmē[知识],后来证明是关于一般意义上的善恶事物的知识(《拉克斯》194e-195a,199c;参第三章注22[译按]即本书下文第125页注释①)。当亚里士多德把柏拉图的《法义》(Laws)——这是仅有的一篇苏格拉底没有出场的对话——当作“苏格拉底言论”的时候,亚里士多德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有趣的谜团(《政治学》1265a3-4;对参第七章注43[译按]即本书下文第229页注释②)。
[23][译按]Friendship and love,英文以此表达古希腊文中philia兼备的两层意思,中文相应译为“友谊与友爱”,虽未能尽意,庶几当之。不过,在后面,当作者用friendship一词对译philia而兼摄两义的时候,就应该把这个词译为友爱了。
[24]“柏拉图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冲击很难被过高估计”:在为一本考察柏拉图伦理学对亚里士多德的影响的会议文集导言中,海纳曼(Robert Heinaman)如是说(《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Plato and Aristotle's“Ethics”]页ⅸ)。文集中的论文表明,这样一些思想家之间的对话虽然不必然意味着相互同意,但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是从一个深层的共同基础中生发出来的。
[25][译按]原文为who claims to know only what he does not know[他宣称他只知道他所不知道的],疑句中what为that之笔误(意为“他宣称他只知道他不知道”)。
[26][译按]指第七卷1147b对苏格拉底的最后一次提及。
[27]正如科克斯所论:“对苏格拉底的谈论戛然而止,这是更加令人困惑不解的事情。因为《伦理学》剩下的部分[仍然在继续]讨论诸如快乐的性质、友爱、以及至少在第十卷讨论了的哲人生活的‘理论’面相等主题,这些主题曾经都是在谈及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时讨论过的。”(《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对苏格拉底的处理》[“Aristotle's Treatment of Socrates in the Nicomachean Ethics”]见页136)。
[28]关于“政治哲学家”的指涉,参第五章注29[译按]即本书下文第236页注释①。
[29][译按]原文斜体着重the,当意指作为终极目的的善,故译为善本身。不过,这个译法是有一定歧义的,有必要在此注明,以资提醒:它有可能会误导读者用“柏拉图理念论”的方式理解它,而这样一种与事物之善完全分离的善的理念,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就受到了批评。
[30][译按]原文是...follows in the wake of…an activity of being aware。句中in the wake of(随…而来)的wake兼有“尾迹”和“唤醒”之意。作者似在wake和aware之间一语双关,中译惜未尽意。
[31]正如戴维斯(Michael Davis)在他关于[亚里士多德]《论诗术》的研究中所示,亚里士多德对人的理解涉及三个相互关联的规定性:即人作为理性的动物、作为政治的动物以及作为模仿的动物(参《哲学之诗》[The Poetry of Philosophy],尤其此书第4页)。
[32]参亚里士多德《论诗术》第十章。
[33]虽然《伦理学》系用论说文体写就,但是,正如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所见,它表明了“反讽与科学是不相容的;而在政治哲学中它却如鱼得水……作为反讽大师的苏格拉底与作为首个政治哲学家的苏格拉底看来是一致的。而且,如果他们是一致的,那么政治哲学就是有双重面相的——它的一张脸朝向城邦,另一张脸则背向城邦”(《列奥·施特劳斯的〈城邦与人〉》[“Leo Strauss'The City and Man”]页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