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的理念
在略过关于沉思生活的检省(episkepsis)之后(1096a4-5),亚里士多德提议,最好应该检省一下“普遍的东西”(the universal)并在这方面陷入“彻底的困惑”(diaporēsai)(1096a11-12):用一种柏拉图式的程式,亚里士多德引入了一个据信是对柏拉图理论的批评。[34]亚里士多德承认,这个考察将会危及他与那个“引入这一形式”的人的友爱,但是他通过下面一段处理把自己解救出来:
也许,为了保存真理而牺牲个人的东西,这似乎被认为是更好的,对于一个爱智者[哲学家]来说尤其是这样;当[真理和私爱]同样值得爱(philoin)的时候,优先尊奉真理是神圣的(holy)。(1096a14-17)
在此,友爱在《伦理学》中首次出场,而且,与它一起首次露面的还有哲学家与真理。[35]哲学家的理想行为是神圣的,但他所崇仰的神性则是真理,以此,他就可以不用崇拜另外一个人。[36]亚里士多德在此表达了哲学家面临的冲突:是投身于“个人自己的东西”还是投身于真理。这似乎意味着,为了真理,一个人也许有必要放弃对一个他不赞同其观点的朋友的忠诚。但是,另一方面,不得不牺牲的“个人私物”也有可能是指一个人自己的观点,而这个观点的缺陷很可能恰恰在与朋友的对话中未能揭示出来。当看起来是在描述友爱和真理之间张力的时候,亚里士多德是在用一种双重的音调来说它们,即把它们当作一个系在一起的对子,二者都是可爱的,一为朋友(philoin),一为philo-sophos[爱智者],后者的名称自身就把自己定义为“智慧的朋友”。友爱和爱智之间的这个关联[25]将会在第九卷的末尾再次出现(1172a5),在那里它将会预先带来一个[针对全书最终结论的]问题,因为在关于完美幸福的最后界定那里,沉思本质上是一种孤独的活动。
亚里士多德对“理念论”进行了一个批判,但是没有提及柏拉图的名字。而就在不久前,他还简短地提了一下这个名字,以赞扬他从困惑开始进行研究的看法。接下来的密集而抽象的讨论,自然不是从我们熟知的东西开始的。它也许可以被看作一个戏剧性的说明,以说明为什么柏拉图对话从不安排在两个相同水准的哲学家之间发生。[37]不满足于此处讨论的读者,或者已被激发起来去追问这里所提问题的读者,将会被置于政治科学的边界之外;因为,由普遍的善概念所引起的全部困惑恰与存在[38]本身[所引起的]一样。如同存在一样,善“有多种被言说的方式”——它被分散在所有范畴中,并形成一个层级性的多样性,从而没有任何一种单一的意义可以涵括对它的理解。而且,学科的分划既是基于特殊的存在种类被切割下来作为研究主题,也是基于各种事物导致不同的善。人类知识的碎片性质,犹如言辞的结构,为反对存在的统一性提供的证据,恰如它为反对善的统一性提供的证据一样多;不过,这一碎片性显然并没有阻止人们追求存在本身的科学。
亚里士多德如此推理:也许,这种[善之理念]的理论是为了把所有因其自身之故而被追求的东西集合成一个类型(eidos)[39],而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就只能在另外的意义上被称为“善的”了。但是,这个严格意义上的善是不是由所有因其自身而被追求的东西所构成呢?譬如说明智、视力、某些快乐、荣誉等等?抑或,是不是除了idea就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善的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所有本质上可欲的事物的类型(eidos)就将是空的(1096b20)。这个后果让人想起前面谈到过的欲求结构,不过,在那里是因为缺乏一个终极目的而导致一个无限的欲求之链落入虚无(1094a20-21),而在这里则是因为善的idea本身作为一个终极目的使得一个本质之善的类型落空。[40]亚里士多德认为,既然实际上没有一个善的共同概念可以囊括所有因其自身而为善的事物,那么,或者是有一个善可以导出所有的善,或者也许是所有这些善只是类比性地联系在一起。他提供的例子——犹如视力之于身体是善的,理智(nous)之于灵魂也是善的——将会成为《伦理学》寻求属人之善的核心隐喻。[41]
[26]而且,就算有人试图用一种分离的idea来解开这些存在论死结,亚里士多德认为它也决不可能是目前的研究所要寻找的人类实践生活的善。退一步说,就算有这样一个idea,它也必须提供一种方式帮助我们了解对我们而言是善的东西;在前面,亚里士多德已经声明过拥有这样一种值得向往的目标的价值(1094a22-24)。但是,亚里士多德继续问道:这样一种关于善本身的知识,作为一种普遍理念,怎么能对一个织工、木匠、医师或将军有帮助呢(1097a8-11)?[42]同样的问题似乎也可以向《伦理学》致力于追问的属人之善提出。当亚里士多德补充说,医师并不把健康作为人类的普遍善来进行研究,而只是研究具体个人之健康的时候,他似乎推进了[对普遍善理念的疑问]这一点,引入了这个[针对属人之善的]推论。当然,正是普遍意义上的关于健康的理论知识——或至少是关于人类健康的理论知识——使得医师可以实施他对个人的医疗实践。如果在指导生活的属人之善的问题上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投入这样的研究。[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