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中庸之路的第二次启航

朝向中庸之路的第二次启航

在达到了伦理德性的一般定义之后,亚里士多德停下来提醒我们,在这种事情上,真理往往更在特殊性之中;因此,他提议伦理德性的一般说明应该在各种品性的调查中得到检验(1107a28-33)。当一般意义上的德性讨论在第二卷的末尾两章得到恢复的时候,中庸的状态已经根本上改观了。本来,德性作为一种中庸状态与过度或不及的两端相反状态没有什么关系;而在第二卷的结论性章节中,中庸却变成了不过是原先作为对立两极的过度和不及状态的一个随视角变化而变化的推断(a perspectivally shifting inference)。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一个中庸置身于两个极端之间的三分结构只可能成为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的非视角性的(nonperspectival)沉思的对象。一旦这个观察者被置身其中,中庸与其中任何一个极端相比都会显出相反的性质:与不足相比,中间会显得过度,[61]而相较于过度而言则又会显得不足(1108b15-19)。通过一个极端来定位中庸就会随视角的转换而改变面貌:一个勇敢的人在与懦夫相比较时会显得鲁莽,而与莽夫比起来又会显得懦弱,恰如一个节制的人与冷漠的人比起来会显得放纵,而与放纵的人比起来又会显得冷漠。占据一个极端的任何人都会把中庸推向另一个极端的方向:懦夫说勇敢的人鲁莽,莽夫则说他怯懦(1108b23-26)。看来似乎没有这样一个立足点,使得站立其上的人可以无视两端而认识到中庸。

于是,起初是相互独立的三分结构就变成了对立两极的二分关系。任何一端都可以把自己附着在中庸状态之上,形成一个二合一(two-in-one),但是,两个极端不能同时这样做,因为一的二分性质总是与另一个极端相对,孤立只是暂时的。[39]虽然从一个极端看来,中庸总是倒向另一个极端,不过,这并不总是对称性地发生;因为,有时候一个极端与中庸是如此接近,以至于只有它的对立面才被广泛地理解为中庸的反面。从这种观察出发,亚里士多德重温了起初用以界定中庸的两个方面,即就事物本身而言[的中庸]和对我们来说[的中庸]两个方面,只不过现在它们指向了一种不对称的双重因素,使得只有其中一个极端显得是中庸德性的反面(比较1106a29-32和1109a5-19)。[40]

中庸无法表现出它的自在所是(what it is in itself),因为我们——无论一般意义上的人类还是特殊个人——总是站在某个位置上,而这个位置会影响我们对中庸的把握。因此,亚里士多德总结说,它是一项真正的任务(ergon),因为它是去命中中庸的任务(1109a24-26)。对于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为了正确的目的,以及通过正确的方法来进行一个人应该从事的感觉和行动,这是难得的、值得称颂的和美尚的(1109a29-30):命中中庸的实现过程为第二卷带来了对于kalon[美的、高尚的]的几个罕见指涉之一。[41]它使得这样一种非凡的表现(appearance)竟然不得不被立即抛弃:既然命中中庸的难度非常大,于是就有理由求助于一种“第二次启航”(1109a34-35)。苏格拉底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解释说,当他发现在善的“日蚀”之光下试图直接把握存在的努力是自取目盲的,并转而“到logoi[逻各斯、言辞]中去寻求庇护”的时候,他就踏上了“第二次启航”的航程[62]。亚里士多德曾在强调通过德性实践行动来培育德性品质的时候隐含地拒斥过苏格拉底的“第二次启航”(参1105b12-16);而现在,在通往德性的路上,他提到了第二次启航的必要性。[42]

这个亚里士多德的“第二次启航”包含对直接瞄准中庸目标这样一种美尚而又可畏的任务的放弃,以及转而改为对两端错误的避免。亚里士多德引用了两句《奥德赛》的诗句提醒我们,奥德修斯被警告说,在斯库拉(Scylla)和卡律布迪斯(Charybdis)这一对双生的危险之间并没有中庸道路。[43]为了避免他和他的船员们被卡律布迪斯的漩涡吞噬,奥德修斯不得不靠近斯库拉航行,宁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六个最好的船员像鱼一样悬挂在斯库拉的颌下绝望地呼叫。奥德修斯说,这个情景是他在全部旅程中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景象。[44]在这个模型中,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可怕的,虽然它们并非同等可怕,而最接近中庸的道路不过是选择较少凶险的那一个。

除了在事物本身中有两端的过恶并不相等的情形外,还有我们倾向于其中一个极端胜于另外一个极端所导致的不对称结果。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像木匠矫正木材那样,通过把自己拽向对立面而补救自己。[45]像米勒的教练那样的专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自我知识,不过,这不是关于自身之善的知识,至少不是直接的自身之善的知识,而是关于一个人性格弱点的知识。为了获得这种洞见,我们首先必须观察我们自己朝向快乐的倾向性,并且像一个特洛伊的长老们那样作出反应——当特洛伊人为海伦的美貌所倾倒的时候,那些长老们就谋求让海伦离开(《伊利亚特》第三卷,行156-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