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与“科学的”世界观
和大多数语词一样,不可能用充分必要条件的方式给出“意识”的定义,也不可能用亚里士多德式的种差(genus and differentia)方法来定义。然而,尽管我们不能给出非循环的词汇定义,可是我还是有必要说一下我用这个概念指的是什么,因为它常常与其他概念混淆。例如在词源和使用上,“意识”常常与“良知”、“自我意识”以及“认知”相混淆。
我用“意识”的意思,最好用例子来说明。当我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我进入意识状态,这一状态持续的时间与我醒着的时间一样长。当我睡觉、麻醉或是死亡时,意识就中止了。如果我睡觉时做梦,我是有意识的,虽然梦比起日常清醒的意识在强度和生动性上更低。意识在我们清醒时也有程度之分,例如当我们从完全清醒警觉变得昏昏欲睡或打瞌睡,或是厌烦和漫不经心。有人往大脑中注入化学物质来产生不同的意识状态,但即使没有化学药品的帮助,我们也能在日常生活中区别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的意识。意识是个开关转换器:一个系统要么是有意识的,要么没有。但一旦有意识,系统就是个变阻器:有不同程度的意识。
在我看来,“意识”的一个很近的同义词是“知觉”(awareness),但我不认为它们在意义上完全等同,因为“知觉”比起意识的一般概念,离认知与知识更近。此外,承认人可以无意识地知觉似乎是可能的(参看Weiskrantz等,1974)。还值得强调的是,我目前所说的意识不意味着“自我意识”。我会在后面(第六章)讨论意识与自我意识之间的关联。
有些哲学家(如布洛克的“意识的两种概念”)宣称这个词有一种意义不指任何知觉能力,在这一意义上一个僵尸是“有意识的”。我不了解这样的意义,但我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意识状态总有内容。人不能只是有意识,当人们有意识时,对于问题“意识到什么”必然有答案。但“意识到”的“到”不总是指的是意向性。如果我意识到有人敲门,我的意识状态是意向性的,因为它指向超出于自身的东西——有人敲门。如果我意识到痛,痛不是意向性的,因为它不反映超越自身的其他东西。〔1〕
本章的主要目的是在我们整个的“科学的”世界观中定位意识。在对心灵的分析中强调意识是因为它是核心的心智概念。所有其他心智概念——如意向性、主观性、心智作用、智能等——只能通过它们与意识的关系来完全理解(详见第七章)。因为我们清醒的时候,只有很小一部分心智状态是有意识的,所以认为意识是核心的心智概念似乎是个悖论,但我在本书中会试图解决这一悖论。一旦我们在整个世界观中给予意识定位,我们就能发现,第二章中讨论的唯物论的心灵理论就像他们所要攻击的二元论一样是极其反科学的。
我们将发现,当我们试图陈述事实时,传统范畴和术语受到的压力会变得几乎无法忍受,它们开始失去效用。我所说的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一方面我宣称意识只不过是世界的日常生物特征,但我又要表明为什么我们总是不能察觉到它应该如此。
我们当代的世界观是从17世纪开始发展的,20世纪后半叶仍在持续发展。从历史上讲,这一发展的要点之一是笛卡尔、伽利略以及17世纪的其他人把意识排除在科学之外。在笛卡尔看来,自然科学排除“心灵”——思(res cogitans);只关注“物质”——在(res extensa)。心与物的分离在17世纪是有用的探索工具,使得科学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这一分离在哲学上是含糊的,到20世纪已经成为科学理解意识在自然世界中的地位的巨大阻碍。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去除这一障碍,把意识作为生物现象重新引入科学主题。为此,我们需要回答当代笛卡尔主义的二元论反驳。
无须赘述,我们“科学的”世界观非常复杂,包括我们通常接受的关于宇宙的位置及其运行的理论。它包括了从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一直到地球板块学说以及遗传的DNA理论。现在它包括相信黑洞的存在,疾病的细菌理论以及太阳系的日心说等。这一世界观的某些特征是非常试探性的,其他的特征则是很稳固的。至少有两个特征是基础性的,非常稳固以至于现代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不会怀疑;它们实际上很大部分地建构了现代世界观。它们是物质的原子理论与生物学的进化理论。当然它们像其他理论一样也可能被新的研究所推翻,但在目前,它们证据确凿、不容置疑。要在我们的世界观中确定意识的地位,必须确定它与这两个理论之间的关系。
根据物质的原子理论,宇宙完全由微小的物理现象构成,我们可以方便地但不完全准确地称之为“微粒”。世界上所有的宏观实体,如行星、星系、汽车、外套等都是由更小的实体构成,我们最终达到分子层次,分子又由原子构成,原子由亚原子微粒构成。微粒的例子有电子、氢原子、水分子等。这些例子表明,大微粒是由小微粒构成的,而对最小微粒的辨别还有很多不确定性和争议。使用“微粒”一词多少有点麻烦,原因有二:首先,称这些基本实体为“质/能点”比有广延的实体更为准确。其次也是更激进的是,根据量子力学理论,诸如电子的“微粒”只要不受测量或干扰,就表现得更像波而非粒子。然而为了方便,我仍使用“微粒”一词。
正如之前的例子所表明的,微粒组成更大的系统。定义“系统”概念比较复杂,但直觉性的看法是,系统是微粒的集合,它的时空边界由因果关系来建立。因此瀑布是个系统,冰川也是。小孩、大象以及重峦叠嶂,也都是系统的例子。这些例子也应该表明,系统可以包含子系统。
对于原子论的解释体系必不可少的,不仅是大系统由小系统构成,而且大系统的很多特征能够由小系统的行为从因果关系上得到说明。这种说明的概念不仅允许而且要求宏观现象由宏观现象来说明。这导致对于同一现象可以有不同层次的说明,取决于我们从左至右地从宏观到宏观,或从微观到微观,还是从下至上地从微观到宏观。我们可以举个简单例子来表明这些层次。假如我要说明一壶水开了。一种说明是从左至右从宏观到宏观(left-right macro-macro)的,即我把壶放在炉上加热。我称这种说明为“从左至右”是因为它用前面的事件来说明后面的事件〔2〕;我称之为“从宏观到宏观”是因为说明项和被说明项都是宏观层面的。另一种说明是——从下至上从微观到宏观(bottom-up micro-macro)——水烧开是因为动能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传递到H2O分子,使它们快速运动,以至分子运动的内部压力等于外部的空气压力,外部气压又可以由空气分子运动来说明。我称这一说明为“从下至上从微观到宏观”,是因为它用低层的微观现象来说明表面的、宏观的现象的特征与行为。我不是说这就是仅有的说明层次,还有从左至右从微观到微观的说明以及在每个微观和宏观层次的细分。
这就是原子论的主要教义:大东西的很多特征是由小东西的行为来说明的。我们把疾病的细菌理论以及遗传的DNA理论当作是大的突破,因为它们符合这一模式。如果有人用行星运动来说明疾病,即使它对于诊断和治疗很有效,我们不会接受它是一个完备的说明,除非我们理解行星和病症层面的宏观因果作用是如何建立在从下至上从微观到宏观的因果结构之上的。
现在让我们在原子论的基本概念上,再加上进化论生物学的原理。长期以来,生命系统以某种具体的方式进化着。在我们小小的地球上,在讨论的这些系统中总是包括碳基分子,它们还大量用到氢、氮和氧。它们进化的方式很复杂,但基本过程是物种的殊型个例导致了相似殊型的出现。因此原初的殊型毁灭之后,它们代表的物种或模式会以其他殊型继续存在并复制,产生其他殊型。表层特征的变异——殊型的表型——使得这些殊型具有更高或更低的生存概率,这取决于它们所处的特定环境。相对于环境具有更高生存概率的殊型,因而具有更高的概率产生具有同样种型的进一步殊型。因此物种进化了。
辅以孟德尔和DNA遗传学,进化论的学术魅力有一部分来自于它符合我们从原子论得出的说明模型。尤其是分子生物学提供的遗传机制,使我们能够像在不同层次说明物理现象一样,从不同层次说明生物现象。在进化论生物学中,有两个特别的说明层次:一个是“功能”层次,我们用“广泛适合”(inclusive fitness)来说明物种的生存,这取决于物种成员所具有的表型特征;一个是“因果”层次,我们用有机体与环境相连的特征来说明其因果机制。我们能用一个简单例子来说明。为什么绿色植物把叶子朝向太阳?功能说明是〔3〕:这一特征具有生存价值。通过提高植物光合作用的能力,提高了它生存和繁殖的能力。植物不是为了生存而朝向太阳,而是因为它预先安排了朝向太阳,所以能够生存。因果说明是:植物的生物化学结构是由它的遗传结构决定的,使得它分泌生长激素,生长激素的不同浓度使得叶子朝向光源的方向。
如果你把两个层次的说明放到一起,就会得到下述结果:因为种型与环境相互作用所产生的表型具有相对于环境的生存价值,所以种型生存并繁殖。这也是自然选择的机制(在简单的形式上)。
进化过程的产物——有机体——是由称之为“细胞”的子系统构成的,有些有机体形成了我们认为是“神经系统”的神经细胞子系统。此外,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有些特别复杂的神经系统能够产生和维持意识状态和意识过程。具体说来,神经细胞的大集合即大脑产生并维持意识状态和意识过程。我们不知道大脑如何产生意识,但我们知道这是发生在人脑中的事实,而且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它也在很多动物物种中出现(Griffin,1981)。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意识继续进化下去会是什么。
我们的世界观的基本想法是,人类和其他高等动物像其他有机体一样,都是生物种类的一部分。人类是与自然界的其他东西连续的。但如果是这样,这些动物的特殊生物属性——如拥有丰富的意识系统以及高等智能,语言能力,能够特别精细地感知辨别,理性思考的能力,等等——都是生物现象。此外,这些特征都是表型,都像其他表型一样是生物进化的结果。总之,意识是人类和某些动物的大脑的生物特征。它由神经生物过程所产生,就像光合作用、消化或细胞核分裂等生物特征一样,都是自然生物秩序的一部分。这一原理是理解意识在我们世界观中的地位的第一步。〔4〕迄今为止本章的论旨是,一旦你明白原子论和进化论是当代科学世界观的核心,那么意识自然就是具有高度发达神经系统的有机体的进化表型特征。我在本章关注的不是为这种世界观辩护。实际上,我所尊重的很多思想家(尤其是维特根斯坦)认为它在不同程度上是讨厌的、可耻的、可憎的。在他们看来,这种世界观使得宗教、艺术、神秘主义以及“精神”价值没有了地位——最多是次要地位。但不管喜欢与否,它是我们所拥有的世界观。根据我们了解世界的细节——例如化学周期表中元素的位置,不同物种的细胞染色体数目,化学键的本质——这个世界观不是合适的选择。它不是在许多冲突的世界观中选一个。我们的问题不是没法证明上帝存在,或是有来世,而是经过认真反省,我们没法认真对待这些观点。当我们遇到有人宣称相信这类东西时,我们可能羡慕他们从这些信念中得到了快乐和安宁,但我们心底相信他们要么从未听到新知识,要么被信仰控制了。我们深信他们必然是把心灵分割成部分来信仰这些东西。当我在印度讲心身问题时,好几个听众说我的观点一定是错的,因为他们就有诸如青蛙或大象等前世。我不认为“有另一种世界观的证据”,或者“谁知道,可能他们是对的”。我的无动于衷不只是文化褊狭:根据我所知的世界运行原理,不能够真把他们的观点看作是替代性的真理。
一旦你接受我们的世界观,惟一妨碍你认为意识是有机体的生物特征的,就是过时的二元论/唯物论假定——意识的“心智”特征使它不可能成为“物理”属性。
虽然我只讨论过意识与我们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系统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们当然不能排除意识在宇宙其他恒星系的行星上进化的可能性。宇宙这么大,如果只有我们才有意识反而令人吃惊。此外,我们不排除意识可能不是在碳基系统中进化来的,而是采用了其他化学物质。因为就我们所知,理论上不排除其他元素的系统也可发展出意识。我们现在还远未能够拥有关于意识的适当的神经生理学理论,我们应对它的化学基础持开放的态度,直至我们有这样的神经生理学。我自己的预感是意识的神经生物学很可能像消化的生物化学一样严格。有不同类型的消化,但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消化任何东西。同样,在我看来,我们可能发现即使在生物化学方面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意识,但也不是怎么都行。
此外,因为意识完全是由较低层次的生物现象的行为产生的,所以原则上可能在实验环境中通过模拟大脑的因果作用来人工产生意识。我们能够合成某些有机化合物,甚至人工制造诸如光合作用的生物过程。如果我们能人工制造光合作用,为什么不能也制造出意识呢?对于光合作用的人工制造,是在实验室中复制化学作用。同样,如果有人想人工制造意识,很自然的方式是尝试去复制像我们这样的有机体的意识的神经生物学基础。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准确知道这种神经生物学基础是什么,所以这种“人工智能”的前景还很遥远。此外正如我之前所说,可能用不同于我们大脑的化学物质来产生意识。然而,我们在开始研究之前就知道:任何能够产生意识的系统也必然能够复制大脑的因果作用。例如,如果硅片代替神经元也能实现意识,必然是因为硅片的化学成分能够复制产生意识的神经元的特定因果能力。这在逻辑上是显然的:大脑产生意识,使用完全不同的机制也能产生意识的系统必然有与大脑一样的能力。(比照:飞机没有羽毛,但它们和鸟类一样都有在地球大气层中克服重力的能力。)
总结:我们的世界图像虽然很复杂,但为意识的存在提供了简洁的说明。根据原子论,世界由微粒构成。这些微粒组成了系统。有些系统是有生命的,这些生命系统经历了长期的进化。有些进化出能够产生和维持意识的大脑。因此意识是某些有机体的生物特征,就像光合作用、细胞核分裂、消化和繁殖是有机体的生物特征一样。
我已试图以简单的语言来表明意识在我们整个世界观中的地位,因为我希望它显而易见。任何受过1920年之后一点“科学”教育的人都应该发现,我所说的没有什么可争议的。值得强调的是,我所说的没有用到传统的笛卡尔范畴。没有二元论、一元论、唯物论或诸如此类的问题。此外,没有“自然化意识”的问题,因为它已经很自然了。重复一遍:意识是自然的生物现象。在17世纪把意识排除在自然世界之外是很有效的,因为它使得科学家得以专注于可测量的、客观的、无意义即没有意向性的东西。但这一排除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的。它建立在意识不是自然世界一部分的错误信念之上。这一错误比任何其他东西,甚至比我们用现有的科学工具研究意识的诸多困难,都要妨碍我们对意识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