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意识
前几代的人——粗略地说是20世纪之前——认为“意识”概念是没有问题的,而“无意识心灵”的概念是令人困惑的,甚至可能是自相矛盾的。我们已经颠倒了其角色。自弗洛伊德之后,我们通常用无意识的心智现象来说明人类,而且我们发现“意识”概念可能是令人困惑的,甚至是不科学的。说明重点的这一转移具有不同形式,但认知科学中的总体倾向已经把意识与那些被看作认知科学的真正主题并且因此必然是客观的过程区分开来,而意识,即主观心智过程,不被看作科学研究的真正主题。总的主旋律是无意识的心智过程比有意识的更为重要。可能最有力的陈述是在拉什利(Lashley)的论述中,“心灵没有活动是有意识的”(着重号为作者所加)。〔1〕这一进路的另一个极端版本可以在雷·杰肯杜夫(Ray Jackendoff)的论述中找到:事实上有两个“心灵的概念”——“计算心灵”(computational mind)与“现象学心灵”(phenomenological mind)。
我相信尽管我们满足于使用无意识概念,可是我们没有意识心智状态的清晰概念,而我在澄清概念中的第一项任务是要说明无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我可以将论述的内容陈述在一个句子中:无意识心智状态蕴涵了意识的可进入性。我们没有无意识概念,除非它是潜在地有意识的。
我们的朴素的、前理论的无意识心智状态的概念,是有意识的心智状态减去意识。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如何可以从心智状态中减去意识,而仍然具有剩下的心智状态?自弗洛伊德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讨论无意识心智状态,以至没有看到对该问题的回答无论如何都不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一点仍很清楚,我们总是根据意识的模型来设想无意识的。我们关于无意识状态的想法,是一个心智状态正好在那时发生却是无意识的;但我们仍然根据意识状态的模型来理解它,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设想它就像意识状态,而且在某个意义上可以有意识。这显然是真的,例如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他称之为“前意识”与“无意识”的概念,都是建立在相当简单的意识状态的模型之上的(Freud,1949,尤其19~25页)。我们图像的最朴素形式类似这样:无意识心智状态在心灵中就像鱼潜入深海。不能从表面看到的鱼具有与它们在海水表面时同样的形状。鱼并没有因为潜入水里而改变了形状。另一个比喻:无意识心智状态就像存放在心灵的隐秘阁楼的物体。这些物体一直具有它们的形状,尽管你看不到。我们总想去嘲笑这些简单的模型,但我认为,诸如这些图像的某些东西是我们的无意识心智状态的观念的基础,而且它对于试图了解该观念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是很重要的。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在最近几十年有一种相当系统的研究计划要把意识与意向性分离。二者之间的联系正逐渐丧失,不仅在认知科学中,在语言学与哲学中也如此。我认为,把意向性与意识分离开来,其背后的——并且可能是无意识的——动机是:我们不知道如何说明意识,而且我们想要得到不会因为缺乏意识理论而丧失信誉的心灵理论。这一想法是“客观地”处理意向性,仿佛意识的主观特征不会真的与它有关。例如,很多功能主义者会承认功能主义不能“处理”意识(这称之为感受性问题;参看第二章),但他们认为这一问题与他们关于信念、欲望等的观点无关,因为这些意识状态没有感受性,没有特定的意识性质。它们可以被当作是仿佛完全独立于意识。类似地,有些语言学家认为有在心理学上真实的但意识完全不可进入的语形规则,而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在感知中有复杂的推理是真正的心理推理过程,但意识完全不可进入,这些想法也蕴涵了意向性与意识的分离。在这两种情形中,其想法不是说存在着无意识的心智现象,而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在原则上是意识不可进入的。它们不是那种可以是或者曾经是意识的那种东西。
我认为,这些最新的进展是错误的。深层的理由是,我们的无意识心智状态的概念是寄生在我们的意识状态的概念之上的。当然,在任何给定的时刻,一个人可以是无意识的;他或她可以睡着了,在昏迷中,等等,当然,很多心智状态从未出现在意识之中。而且无疑有很多东西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而不能带入意识——例如它们可能是太痛苦了,因而被压抑得很深以致我们想不到。尽管如此,不是行动者的每个状态都是心智状态,而且甚至不是每个在产生心智现象中起本质作用的大脑状态本身都是心智现象。那么什么使得某物不是意识的时候仍然是心智的?一个状态要成为心智状态,更不必说是成为意向性的心智状态,必须满足某些条件。它们是什么?
要研究这些问题,让我们首先考虑显然是心智的但又是无意识的情形,并把它们与那些因为根本不是心智的因而是“无意识的”情形相对照。例如想一下我有“埃菲尔铁塔在巴黎”这一信念(当我没有在想它的时候)与我的中枢神经系统中神经细胞轴索形成髓鞘之间的差别。在某种意义上,二者都是无意识的。但它们之间有很大的不同,我的神经细胞轴索的结构状态本身不可能是意识状态,因为它们没有心智,但即使髓鞘形成轴索本身是经验的对象,即使我可以向内感受到髓磷脂鞘,实际结构本身仍然不是心智状态。在我的心智生活中起本质作用的大脑的无意识特征(如髓鞘形成),不是每个本身都是心智特征。然而,“埃菲尔铁塔在巴黎”这一信念是真正的心智状态,尽管它作为心智状态大部分时间不出现在意识中。因此我内部有两种状态,我的信念与我的轴索形成髓鞘:二者都满足于我的大脑,而且都不是有意识的。但只有一个是心智的,而且我们需要弄清楚,什么使它具有心智以及该特征——无论它是什么——与意识之间的联系。正是为了澄清这一区分,我在本章中提议将诸如髓鞘形成的那些根本不是心智领域的现象称为“非意识的”(nonconsious),将诸如我现在没有在想的或是已经压缩的心智状态称为“无意识的”。
任何无意识理论必须能够说明我们的意向性观念上的至少两项限定:第一,它必须能够说明真正意向性的现象与那些在某些方面仿佛是但事实上却不是意向性的现象之间的区分。这一区分正是我在第三章结尾讨论的内在形式与仿佛形式的意向性。〔2〕它必须能够说明意向状态只在某些特定方面表达它们的满足条件,那些方面必须与行动者有关。我的“埃菲尔铁塔在巴黎”这一无意识的信念满足这两个条件。我有该信念是个内在意向性的问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选择来谈到我,或我如何行动,或某人可能对我采取什么立场的问题。而“埃菲尔铁塔在巴黎”这一信念表达了在某些特定方面的满足条件,而不是其他的。例如它与“1900年前建于法国的最高钢铁结构位于法国首都”这一信念不同,即使假定“埃菲尔铁塔”等同于“1900年前建于法国的最高钢铁结构”,“巴黎”等同于“法国首都”。我们可以说每个意向状态具有一个特定的侧面形态,而这一侧面形态是它自身的组成部分,是使它成为它所是的状态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