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说明反演

二、说明反演

我相信联结原则有一些相当显著的结论。我将论证,在认知科学中,我们的很多说明缺乏我们认为它们应该具有的说明力。要尽可能地拯救它们,我们将必须根据它们的逻辑结构进行反演(inversion),与生物说明的达尔文模型强加于前达尔文时期的目的生物学的反演相类比。

在我们的头脑中,大脑有其全部的复杂性,意识有它的个性与多样性。大脑产生当下出现在你和我之中的意识状态,而且它有能力产生很多其他现在不出现的东西。但大脑就是这样。就心灵而言,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有纯粹的、盲目的神经生理过程,也有意识,但没有其他东西。如果我们要寻找内在地意向的但在原则上意识不可进入的现象,没有这样的东西,没有规则遵循,没有心智信息处理,没有无意识推论,没有心智模型,没有原始草图,没有21/2-D意象,没有三维描述,没有思想语言,没有普遍语法。随后我将论证,假定所有这些不可进入的心智现象的整个认知主义观点,是建基在大脑功能的前达尔文概念之上的。

想一下植物的情形以及达尔文革命在我们用来说明植物行为的说明机制上的后果。在达尔文之前,把植物行为人格化是很普遍的,并且说诸如植物把叶子转向太阳来增加它生存的机会也是很普遍的。植物“想要”生存与营养,而“为了这么做”,它们朝向太阳。根据这一前达尔文概念,植物行为中有被认为是意向性的层面。这一假定意向性的层面现在被两个其他层面的说明——“硬件”层面与“功能”层面——所取代。在硬件层面,我们已经发现植物叶子朝向太阳的实际运动是由特定荷尔蒙——植物生长素——的分泌导致的。生长素的分泌变化说明了植物的行为,不需要关于目的、目的论或意向性的额外假说。此外注意,这一行为在植物的生存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在功能层面上我们能够说,诸如植物功能中的趋光行为是帮助植物的生存与繁殖的。

关于植物行为原初的意向性说明最终是错的,但它不只是错的。如果我们去掉意向性,把说明顺序反演,意向性主张显现为试图说一些真的东西。为了让所发生的应该是绝对清楚的,我想表明在用机械似的硬件说明与功能说明的组合取代原初的意向性说明的过程中,我们是如何反演原初的意向说明的说明结构的。

a.原初的意向性说明:

因为它想要生存,植物把叶子朝向太阳。

为了生存,植物把叶子朝向太阳。

b.机械似的硬件说明:

生长素的分泌变化导致植物把叶子朝向太阳。

c.功能说明:

把叶子朝向太阳的植物比不这么做的植物更可能生存

在(a)中,说明形式是目的论的。目标的表象即生存,其作用是作为行为(即朝向太阳)的原因。但在(c)中,目的论被消除,而根据(b),行为现在具有机制说明,导致了生存的事实,生存现在不再是目标,只不过是发生的效应。

我后来从整个讨论中得到的启示,现在至少可以以初步的形式表述为:在关注非意识过程方面,我们仍然是以达尔文革命前人格化植物的同样方法人格化大脑。很容易看到我们为什么犯人格化大脑的错误——别忘了,大脑是人类之家。尽管如此,把大量的意向现象归于一个系统,其中归属的条件是被违反的,这是个错误。正如植物没有意向状态,因为它不满足拥有意向状态的条件,因此那些对于意识是原则上不可进入的大脑状态没有意向性,因为它不满足拥有意向性的条件。当我们把意向性归于大脑中意识原则上不可进入的过程,我们所说的要么是比喻的——正如植物心智状态的比喻——要么是错的。从字面上来看,把意向性归于植物是错的。但注意,它们不只是错的;它们是在试图说一些真的东西,而要得到它们中真的东西,我们必须反演认知科学中的很多说明,正如我们在植物学中所做的。

要具体得出这一论旨,我们将必须思考一些特定案例。我将从感知理论开始,然后用语言理论,来表明尊重大脑事实与尊重意识事实的认知科学看起来可以是怎样的。

欧文·罗克(Irvin Rock)用以下观察总结他关于感知的优秀著作(Rock,1984):“虽然感知相对于诸如表现在意识思想以及意识知识使用中的较高心智能力是自主的,我仍然要证明它是智能的。把感知称为‘智能的’,我想说它是建基在诸如描述、推论以及解决问题等类似思想的心智过程基础上的,虽然这些过程是速射的、无意识的、非言语的……‘推论’意味着特定感知属性是从给定感觉信息用无意识地习得的规则计算得来的。例如,感知到的大小是从对象的视觉角度、它的感知距离以及连接视觉角度与对象距离的几何光学定律推论出来的。”(p.234)

但现在让我们把这一论旨应用于“庞佐错觉”(Ponzo illusion)的说明。

虽然两条平行线长度相等,但上面那条看起来更长。为什么?根据标准的说明,行动者无意识地遵守了两条规则,并做了两个无意识的推论。第一条规则是会聚线在视域中从低到高,意味着在会聚方向上更大的距离;第二条是在视网膜映像上占据相同比例的物体,感知大小的变化取决于与观察者之间的感知距离(埃默特定律[Emmert's law])。根据这一观点,行动者无意识地推论上面那条平行线因为在会聚线关系中的位置是更远的,其次,他推论上面那条线更长,因为它更远。这样,有两条规则和两个无意识的推论,没有一个甚至在原则上是意识可进入的。应该指出,这一说明是有争议的,有很多对它的反驳(参看Rock,1984,156页注脚)。这里关键是该说明的形式没被挑战,而这正是我现在要挑战的。我感兴趣的是这一说明的类型,而不只是该例子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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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1 庞佐错觉

这种类型的说明没有办法与联结原则相一致。你可以看到这一点,如果你问自己:“在大脑中什么事实被认为是符合所有这些无意识心智过程的归因?”我们知道有意识视觉经验,而且我们知道这些是由大脑过程产生的,但在这一情形中,附加的心智层面应该在哪里呢?实际上,不用小人这个例子很难从字面上解释:我们假定了实施于视网膜映像的逻辑操作,但谁在实施这些操作?近距离的考察提示,这一说明在其形式上同样是以植物行为的前达尔文说明人格化植物的非意识操作的方式,人格化大脑中的非意识过程。

问题并非如有时宣称的那样,我们缺乏支持意识原则上不可进入的心智过程这一假定的经验证据,而是该假定意味着什么根本是不清楚的。我们不能使它与我们所知的心智状态的本性以及我们所知的大脑运作相融贯。我们认为,在我们对大脑功能的可怜的无知中,总有一天先进的大脑科学将为我们定位所有这些无意识智能过程。但你只需想像大脑的完美科学的细节,就会看到:即使我们有这样的科学,其中仍然不可能有假定这些过程的位置。大脑的完美科学会用神经生理学(即“硬件”)词汇来表述。会有几个硬件层面的描述,正如植物有功能层面的描述。这些功能层面会辨明那些我们认为是有趣的硬件特征,正如我们对植物的功能描述辨明了那些我们感兴趣的硬件操作。但正如植物对生存一无所知,因此大脑的非意识运作对推论、遵循规则、大小与距离判断也一无所知。我们根据兴趣把这些功能归于硬件,但在功能归属中没有附加的心智事实。

大脑与植物之间至关重要的区别是:大脑具有内在心智层面的描述,因为在任何给定时刻,它都在产生实际的意识事件,而且它能够产生进一步的意识事件。因为大脑具有有意识的与无意识的心智状态,我们也倾向于认为在大脑中有意识内在地不可进入的心智状态。但这一论旨与联结原则不一致,而我们需要做同样的说明反演,正如我们在说明植物行为中所做的。不要说“我们看到上面那条线更长,因为我们无意识地遵循两条规则、做了两个推论”,我们应该说,“我们有意识地看到上面那条线更远更长”。就这样,意向性故事结束了。

正如植物那样,有功能故事与(在很大程度上是未知的)机械似的硬件故事。大脑以这样的方式作用,在上方会聚的线条看起来是在会聚的方向上离我们远去,而产生同样大小视网膜映像的物体将似乎在大小上有所不同,如果它们是在离我们不同的距离上被感知的。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功能层面上,没有心智内容。在这样的情形中,系统的作用是产生某些种类的意识意向性,但产生本身不是意向的。而要重复的话,关键不是深层无意识意向性的归因由经验证据不充分地支持,而是它不能与我们所已知的相融贯。

“好的,”你可能说,“区分并没有对认知科学产生重要影响。我们继续说我们所说的,做我们所做的,我们只需在这些情形中用‘功能的’一词替代‘心智的’。正是这一替换,我们很多人已在无意识地做了,正如我们很多人倾向于互换地使用这些词”。

我认为,我正在做的论述对于认知科学研究确实有重要启示,因为通过反演说明的次序,我们得到因果关系的不同观点,而这么做我们彻底地改变了心理学说明的结构。随后我有两个论述。我想提出认知科学需要像进化论生物学实现的反演那样的说明反演,而且我想表明,这一反演会引出我们研究的某些推论。

我相信这一错误继续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大脑的情形中,我们缺少生长素类型的硬件说明。我要说明我们确实有像硬件说明情形中的反演。任何看过从移动汽车上拍的家庭电影的人,会震惊于电影里有比现实生活中多得多的东西。为什么?设想你是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驾驶。你有意识地把眼睛固定在路面以及其他车辆上,尽管汽车及其内含物,包括你的身体,在颠簸不停。除了你有意识地努力看着路面,其他事情也在无意识地发生:你的眼睛在眼眶中持续移动,以至帮你继续聚焦在路面上。你现在可以做这个实验,看着你面前的书页,并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摇晃脑袋。

在汽车的情形中,认为我们是在遵循无意识的规则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规则的一级近似是:相对于脑袋的其他部分,以这样的方式移动眼眶中的眼球,把视觉聚焦在注意的对象上。注意,这一规则的预测不是琐碎的。另外一种方式是把眼睛固定在眼眶中而移动脑袋,事实上有些鸟是以这一方式来保持视网膜稳定性的。(如果猫头鹰会开车,这就是它必须做的,因为它的眼球是固定的。)因此我们有两个层面的意向性:

有意识的意向:把视觉注意保持在路面。

深层无意识规则:使眼球相对于眼眶的移动等于或相反于脑袋的移动,来保持视网膜映像稳定。

在这一情形中,结果是有意识的,虽然实现它的方式是无意识的。但无意识方面具有智能行为的所有特征。它是复杂的、灵活的、目标导向的,而且它涉及信息处理并具有潜在的无限的生成能力。即系统输入关于身体运动的信息,输出对眼球移动的指引,在系统能够生成的眼球移动的可能组合的数量上没有限制。此外,系统能够学习,因为规则可以通过行动者戴放大或缩小的眼镜来系统地修正。人们可以没什么困难地讲述关于无意识行为的标准认知故事,一个关于信息处理、思想语言以及计算机程序的故事,只需提及明显的例子。我将它作为一种五指练习留给读者,即根据他或她喜欢的认知科学范式来得出这一故事。

然而,问题是所有这些故事都是错的。实际上发生的是在内耳的半规管的运动触发进入大脑第八颅神经神经元触发序列。这些信号沿两个平行的路径,其中之一能够“学习”,另一个不能。路径是在脑干和小脑之中,而且通过连接眼部肌肉并产生眼球转动的运动神经元,把原初的输入信号转换为提供运动输出的“命令”。整个系统包括修正错误的反馈机制。它被称为“前庭视觉反射”(vestibular ocular reflex,简称VOR)。〔2〕VOR的实际硬件机制和植物叶子因为生长素分泌而产生的运动一样,没有意向性或智能。存在无意识遵循的规则、无意识的信息处理等现象,都是光学错觉。所有的意向归因是仿佛的。因此以下是说明反演是如何进行的。不要说:

意向的:为了保持我的视网膜映像稳定,因而当我的头在动时提高我的视觉,我遵循眼球运动的深层无意识规则。

我们应该说:

硬件的:当我看一个物体而我的头在动时,VOR的硬件机制移动我的眼球。

功能的:VOR运动保持视网膜映像稳定,而这提高了我的视觉。

为什么这一转换如此重要?在科学说明中典型的是试图准确说出什么导致了什么。在传统的认知科学范式中,应该有深层无意识心智原因,它应该产生了所渴望的效应,如感知判断或语法句子。但反演消除了这一心智原因。除了产生纯粹物理效应的纯粹物理机制,什么也没有。这些机制和效应在不同层面上是可描述的,至今没有一个是心智的。VOR机制改善了视觉效率,但惟一的意向性是对物体的有意识感知。所有其他工作都是由纯粹VOR物理机制做的。因此反演通过消除整个深层无意识心理原因的层面,彻底改变了认知科学说明的本体论。被认为是通过其心理内容在系统内部的规范要素,当机制之外的有意识的行动者对它的功能作出判断时又回来了。要澄清最后一点,我必须对功能说明说得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