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溜筒渡口怀纳人先贤

澜沧江溜筒渡口怀纳人先贤

11月18日,我们继续前行,首先来到德钦县佛山乡的溜筒江古渡口。在之前的漫长岁月中,我在茶马古道上多次走进与丽江紧邻的迪庆藏族聚居区的高山大峡,探索这片神奇土地上的纳西文化和藏文化之谜,探索神话中称为两兄弟的这两个民族在历史上的文化、宗教和商贸上的交流。纳西“木天王”[3]在藏族聚居区的不少历史遗迹亦一一奔来眼底,真是满目青山,亦满眼沧桑。

1997年我曾和几个同事来渡口附近的溜筒江村调研,后来写了田野考察记《溜筒江渡口考察记》。时隔20年到故地,看到20世纪40年代纳西商人赖耀彩先生和藏族商人马铸才先生合力义举修建的溜筒江铁索桥还在,桥上挂满了祈福的经幡。虽然不远处已经修建了澜沧江大桥,但这座被人们赞誉为“普渡桥”的铁索桥依然还在被村民们用着。纳西先贤的功德,后世将铭记在心。巴东们在铁索桥一头立碑的地方举行仪式取了“五行之物”。

汹涌澎湃的澜沧江上,虽已有桥梁,但仍供不应求,江上仍然高悬着滇西北古老的交通工具——溜索,当地百姓过溜索如家常便饭。1991年我到德钦县佛山乡考察,目睹了当地妇女身背竹篮,从容过溜,风驰电掣般滑向对面西藏芒康地界去赶街的情景。

去德钦的路上所见的卡瓦格博雪峰(2017年摄)

位于德钦县佛山乡澜沧江上的溜筒铁索桥(2017年)

1997年在澜沧江看到一个女子过溜索

1997年9月,我在德钦县佛山乡溜筒江村调查时,溜筒江村的老人鲁茸告诉我们,从芒康的盐井乡到这里,总共有7个溜索,现在的溜索是钢丝拧的,而过去,村民是从附近的山上砍来竹子做溜索,将一根竹子一剖成四,拧成竹绳,360根竹子可拧成一大股溜索。这些编溜索的活都是溜筒江的村民干的。过去,3个月就要换一次溜索,有时过往的商旅多,20多天就要换一次。过溜索时,人掉下去的倒是不多,但有马掉下江里的事发生,一年可能有一二匹。而满载货物的驮架掉下江里的事常常发生。

我记起常年在滇西北探险的西方学者洛克在他的一本书里曾经描述过过溜索对这些可怜的马匹的折磨。它们对过溜索是那样惊恐万状,以致溜到对岸后,有的马匹瘫成一团,要休息好长时间才能继续驮东西赶路。

据鲁茸老人讲,过去,每个月经过溜筒江来回的骡马有1000多匹,少时也有800多匹。马帮经过溜筒江的溜索运到西藏去的物质主要有红糖、茶、粉丝、木碗、瓷碗、布料、绸子等,大老板还运白银、铁等物;而从西藏、康区的芒康、茶瓦龙等地运下来的物质有虫草、羊皮衣、绵羊毛、麝香、丝绸等。过去,溜筒江的溜索还有从德钦派来的士兵守着。

溜筒江渡口还是纳西族著名土司“木天王”在“改土归流”前最后以丽江知府身份效忠国家、维护祖国统一实绩的一个著名要塞。

溜筒铁索桥上经幡飘舞(2017年)

过去,这里是茶马古道上著名的险关要隘和军事重地,史书中有“溜筒锁钥”“三渎南流,溜筒以济”之说,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随云贵总督蒋陈锡进藏平乱了杜昌丁撰写《藏行纪程》一书,其中说:溜筒江“入出口货物均集于此,乃是康藏入滇的门户,滇藏贸易的中心”。康熙五十九年(1720),为平息新疆伊犁准噶尔部在西藏引起的动乱,安定西藏地方,朝廷命川滇同时出兵西藏。丽江土知府木兴奉命“亲领土兵五百名”,与其子木崇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由于朝廷军队的都统五哥、副都统吴纳哈等多是皇亲国戚,过金沙江不敢坐猪槽船,过溜筒江又不敢坐溜索。五百纳西将士在木兴父子的统领下,在金沙江、溜筒江上架浮桥。溜筒江中,礁石密布,乱流汹涌,纳西将士死伤不下百人。

纳西土司木兴父子在这次参与进藏用兵的过程中,因想借助云贵总督蒋陈锡、巡抚甘国璧之力将中甸、德钦、巴塘、理塘诸地从四川总督年羹尧的势力范围中重新划归云南,按旧制置于木氏土司的势力范围,因此陷入了与年羹尧的矛盾纷争中,又因无意中杀了年羹尧的心腹巴松,最后被年羹尧诬告于朝,木兴“惊悸成疾,食不下咽”,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十月从军旅中挣扎回到家中,十一月初九病死。其子木崇充当随营钦差都统五哥的开路先锋,“卧雪餐霜,复染寒湿,遂成浮肿症”,等到班师回丽,请医调治而不愈,也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二月三十日病故。

翌年(即雍正元年),清廷就在丽江实施“改土归流”,宣告了历经元明清三朝,有470年历史的“木天王”土司统治时期的结束。木兴与木崇父子间隔很短地先后亡故,这无异于是奏响了木氏衰落的丧钟,是木氏土司统治覆灭的征兆。

横越澜沧天险的溜筒江古渡,记录了纳西土司在元明清三朝一直效忠朝廷东征西伐历史中最后一曲悲壮而凄怆之歌。夕照中,我站在这江涛汹涌的大江边,心中有一种历史继替、人事变更无常的沧桑之感,禁不住怅然凝望浊流汹涌的江水,凭吊那些数百年前在此化为孤魂野魄的纳西儿郎。

纳西土司当年奏末世之音于此寒凉古渡,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代纳西商业巨子则在茶马古道大显身手,大振雄风,浩荡马帮入康巴,走西藏,闯印度,为抗日战争和滇西北商贸的繁荣写下了辉煌的篇章。1948,纳西著名商人赖耀彩、藏族著名商人马铸才等和德国工程师安神父齐心合力,在这过去留下纳西将士斑斑血泪和旅人伤心史的溜筒古渡,修筑成了被人称为“普渡桥”的铁索桥,这一跨民族跨国家的壮举,彻底结束了旅人和朝圣转山者在这茶马古道要塞冒险靠溜索渡江的历史。至今铁索桥边尚有一座记载着赖耀彩行这大功德的石碑,由著名的丽江文人,清末进士、曾任兵部主事的和庚吉撰写碑文。我把碑文全文拍摄了下来,参考《德钦县志》等的碑文记载,录在这里。

修普渡桥碑记

我国西南边疆,山岭横亘,江流错综,藏族所居,物产丰饶,乃以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文化创史,至今仍保持其原始生活状态。(西藏)与滇西互市较密切,历史悠久。德钦属澜沧江上游,为通康藏孔道,两岸山岩陡绝,江流湍急,故设桥不易,舟济不能,无法绕越。土人乃悬索渡江,谓之“过溜”,又名“筒”。《汉书·西域传》渡索寻□之国,即指而言。自中古迄今,历数千年不变。过溜者无论人畜往往心悸胆裂,魂魄飞越,且以生命为赌注,每年人畜货财之遭受损害亦不知几矣。识者悯之!

丽江仁和昌宝号赖君耀彩,少时经商康藏,睹此修况,发愿造桥利济行旅。民国二十七年,曾发起修建铁索吊桥一座,经呈准省府计划兴修矣。适抗战军事紧张,日寇窜陷南京、汉口,翌年欧战爆发,桥料无从购办、不得已暂时停搁。然而,念兹志亦君未尝一日去怀也,抗战胜利遂积极倡议兴修。承余君仲斌慨捐全部钢线三百余丈,又得马君铸材、李君增广协助发起。丽江、德钦、西康官绅士商,或助以财,或助以力,尤其德钦三乡乡长,三境民众出力最多,热忱踊跃,前所未有。君又自捐巨款数百□□也。

民国三十七年春,君亲率工人赴德钦督修,风雨不息,寒暑不倦,同甘共苦,至诚感人,仅半年而工程告竣。行人方便,连接滇康藏三省之孔道(贯通。惟见)赖君殚精竭虑,几经周折,始克创建,化险为夷,通行无阻(古人云)非常之壮举必待有非常之志(者)。赖君壮年报此夙愿,年逾古稀,方完初志。□令君仅享中寿,或□寿而不康。只能□□□□□□□□自雄,长途跋涉,成此伟大之成果哉。盖见有志竟成天寿,谓人为众生造福,福喜祸淫理□,桥成命名“普渡”,佛慈航普度之意也。

发启人 赖耀彩 李增广 马铸材 王文选 和德顺 吉福 桑树林 杨联芳 蒋茂春 李与久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1948)岁

次成戊子八月吉日[4]

清末进士、曾任清兵部主事的和庚吉撰写碑文的普渡桥碑(2017年摄)

黄举安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云南德钦设治局社会调查报告》中写道:“本年,经由丽江富商仁和昌老东家赖耀彩先生的倡导,修建滇藏交通必经的孔道——溜筒江,旋得各方善男信女的响应。赖先生以年逾古稀的人,竟然率领工匠十余人,由丽江到距德钦以北七十余华里的溜筒江边修建一座近代化的伟大桥梁,桥身计用直径一寸粗的铁绳十根,并有扶手四条,系于两岸坚固石崖,由本年(民国三十七年,即1948年)四月开工,至十月完竣。桥上可以同行三十匹负有货物的骡马。在边区说来,这是件伟大工程。”[5]

当我走在这有点晃荡的铁索桥,走向江对面的溜筒江村去进行我的田野考察时,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这些造福于后人的先辈们深深的敬意和钦佩之情,淡忘了纳西木氏土司的兴衰故事和在此丧生的纳西人在我心头留下的阴影。

今天我再度经过溜筒江渡口,继续往前去寻找纳人祖先的足印和文化踪迹,路途漫漫,心里有无限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