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报载剧评
报载剧评则不然,它一产生即与期刊剧评有不同的特点。近代首篇报载剧评刊载于1872年6月4日的《申报》,这篇名曰《戏园琐谈》的文章论及了丹桂、金桂的竞争,以及名伶演出状况。文中云:
金桂仅以杨月楼一人哄动时目,遂使车盖盈门,簪裾满座,几欲驾丹桂而上之;而丹桂之扮演则争能角胜,领异标新,务在与金桂相抗,盖势成晋楚,竟有狎主齐盟光景焉。近丹桂又新到都中名优,为老生、为武旦者数人。连日登场,容艺双绝;而歌喉之妙则如贯珠、如裂石,抑扬顿挫,淋漓尽致。[4]
这则小文描述了戏园内戏剧演出状况,对演员歌喉、动作、唱口、扮相作了评价。1872年6月7日,《申报》发表《戏馆琐谈》,提出“金桂以跌打跳掷为专长”“《赵家楼》之杨月楼,神采俊拔,是为最出色”等。7月9日有晟溪养浩主人之《戏园竹枝词》,描述了上海“大小戏园开满路,笙歌夜夜似元宵”的戏剧繁盛场面。同年8月13日,岭南羁士发表《观剧小记》,其评论扮演张老的演员“声情激越,刻画逼真”,使得观众“发指”“陨涕”“眉飞色舞,为之称快”,感叹“声色感人若斯神速”。[5]1873年,《申报》又发表了《观剧书所见》和《观剧闲评》,前者评论了武旦黑儿和韩桂喜,后者评价了丹桂、金桂中的名伶。从《戏园琐谈》到《观剧闲评》,这6 篇可以看作近代报载剧评之发生。
报纸上最先发表的剧评,除了《戏园竹枝词》是采用“咏剧诗”的形式外,其余“杂谈”“小记”“闲评”都是较新颖的文体样式,这和其载体——报纸有关。报纸较之期刊,能够更迅速、准确、直接地反映现实,中国古典文学虽然博大精深,但很难胜任这些要求,报纸要求与之相配合的文体。这种文体,是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新闻事业的发展中,逐渐成熟起来的。产生于19世纪初的早期报纸,一般为传教士所办,目的是传播宗教,报纸中文章的评论性并不强,在文体上也常常是叙事、论述混杂在一起。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西风东渐和洋务运动的开展,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都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自19世纪60年代起,中文报纸开始大量涌现。报纸的内容由过去宣传教义转变为刊登新闻和商业信息。报纸上的言论越来越紧密联系现实生活,每天发生的新情况、新问题,都有及时的评述。报纸功能的改变,要求报纸文体也要灵活、多样,一成不变、僵化、固定的文章程序无法适应千变万化的社会生活。这种形势下,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一批反映现实需要、符合报纸功能的文体样式,如消息、通讯、政论、时评、社论等迅速兴盛起来,同时标题越来越明确,观点越来越鲜明,写作体式也越来越成熟。至民国前后,这些文体样式已经较成熟,成为主流的报纸文体。
早期的报载剧评,一般刊载于“新闻”栏,“新闻”的性质决定了其不适合再用“小集”“咏剧诗”“序跋”等形式。它首先要用独立文章来描述现象,表达观点。其次要尽量简明扼要、迅速及时,既能反映动态消息,又能有综合评论。《申报》发表的《戏园琐谈》和《戏馆琐谈》就是为适应这种需要而创作的剧评,只是此时中国报纸文体还在发展变化之中,文风、标题和语言等都还受着古典文学批评的影响,文章的评论还没有太强的针对性,标题比较笼统,只能让读者大概知道文章所属哪一类别,语言虽有变化,却还不够通俗。《戏园竹枝词》可以看作“咏剧诗”一类,同时“竹枝词”因源自民间,格律较诗歌宽松,不讲平仄,押运灵活,所以其内容多活泼生动、贴近生活,能广泛描写社会风俗的各个方面,与格律规整、形式拘谨的严格“咏剧诗”已有很大不同。《观剧小记》采用的是传统的“笔记体”形式,却并不是简单的记述,而是夹杂了作者大量的议理、评论。1873年的《观剧闲评》,则观点更鲜明,内容更凝练,评论更具体。从《申报》早期刊载的剧评来看,虽然在文体上、语言上都还受着古典文学批评的影响,如沿用“笔记体”“咏剧诗”等文体写作,评论的针对性还不够强,标题笼统、语言还不够通俗等,但无论用何种文体,剧评都体现了评论性、时效性、针对性的特征。比如《戏园琐谈》评论丹桂、金桂的竞争,评价名伶技艺,《戏馆琐谈》评金桂茶园,《戏园竹枝词》评述上海戏剧繁盛的现象,《观剧小记》评演员表演和戏剧的感人效果,《观剧书所见》评武旦黑儿和韩桂喜,《观剧闲评》评价丹桂、金桂。所评论的对象涉及当红演员、茶园、当时所演戏剧、沪上演剧场景等,都能较紧密地联系生活实际,反映社会状态,而采用的“笔记体”“竹枝词”“剧评”等文体,形式皆较为灵活,能更好地表达观点。报载剧评自产生起,就在文体上与现代化传媒功能的要求相贴合,开启了戏剧理论批评新的文体方向。
报载剧评自1872年产生后至1903年,经过了30 余年的漫长发展,在这期间,报纸的文体和栏目设置也在变革、演化中逐渐走向成熟,大报皆有了相对固定的文艺版面,小报中产生了早期副刊,并出现了关于戏剧的专栏。最初的戏剧专栏设于清末的小报,如1897年创刊的《游戏报》设有“顾曲须知”“菊部闲谈”“戏馆丛谈”“梨园偶录”“菊部大观”“新戏评语”“梨园琐录”“菊部闲谈”“菊部蜚声”“梨园丛话”“菊部琐谈”“菊部话言”“观剧闲谈”等栏。《采风报》有“顾曲须知”等栏,《同文沪报》有“剧谈”栏,《世界繁华报》有“菊部要录”“戏园日录”“菊部要志”“梨园偶录”“梨园杂录”等栏。《笑林报》设有“粉墨丛谈”栏,《寓言报》设有“梨园谈艺”“菊部评林”“粉墨丛谈”等栏,《春江花月报》设有“梨园新论”“乐府霓裳”等。小报关注“赏花品艺”的休闲倾向,格外注重对戏园演出、名伶动向的报道,有关戏剧内容占很大比重,从而大都拥有专栏,这种戏剧栏目的设置为大报的文艺栏提供了借鉴。但小报的戏剧栏目多登载戏园轶事、剧目预告、演出信息、名伶动向等,内容一般极其简单,如某小报“剧谈”栏目下有文章《今夜诸园名角戏》,内容为:“天仙:大奎官十八扯,小桂芬取城都,小莲生御碑亭会;丹桂:夏月华收关胜,孙菊仙夏月润七盏灯三四本庚娘;春仙:盖叫天三雄绝义……”[6]内容类似广告。小报的戏剧栏目偶尔有文章涉及评论,也是寥寥数语,蜻蜓点水。这期间比较重要的剧评多刊载于《申报》等大报,如《梨园赞语》《中西戏馆不同说》《新丹桂戏园新剧志奇》《观剧小记》《观剧杂咏》等。
伴随着维新派和革命派的戏剧理论宣传,戏剧改良风潮涌起,1903年《俄事警闻》发表长篇戏剧论文《告优》,开启了报载剧评的新阶段,文章号召戏剧演员关心国事,参与戏剧改良。这篇文章发表在“社说”栏,“社说”代表报纸编辑部的观点,通常是针对当前重大事件、现象、问题等所做的表态,属于专论的性质。在文体中,“论”和“评”不同。“论”一般针对现实中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提出论点,加以论证。“评”却往往是抓住一个事件,分析该事件的发生原因、性质、影响,指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论”多具有较为浓厚的政治性,而“评”则更具新闻性、时效性。此时的社论《告优》及此后《警钟日报》“征文”栏刊载的《改良戏剧之计画》、“社说”栏刊载的《论戏剧之有益》等文章,都有一定的时政目的。《俄事警闻》(后改为《警钟日报》)是继《苏报》之后重要的革命报刊,专门记录俄国侵占东三省之事,并抨击清政府的“卖国外交”,后改名为“警钟”,也是取警醒世人之意,所以在上面刊载的关于戏剧的论文,都带有较强的政治色彩。若宣传革命,“笔记”“剧评”之类的文体则显得太单薄,必须用“论文”体来承担,但这毕竟是具有政治功能的戏剧理论文章,1905年3月《警钟日报》被查封,其后便不再刊载,这类文章在其他报纸中也刊载得不多。
自1903年至1912年,在这一时期真正意义的剧评专栏出现。1907年《时报》在报纸第3 页的下端首设“品剧”“剧谈”栏,栏目设立后,载有《戏曲与报纸之关系》(白)、《新剧之结果》(白)、《丹桂之新剧与春仙之新剧》(冷)、《新戏曲宜求高尚》(笑)、《梦游上海》(白)等剧评文章。1911年之后,又设“剧谈”“梨园月旦”等栏,专载剧评。剧评专栏的设立,使剧评文章不再像前段时期一样,附属于“新闻”栏、“杂录”栏或散见在报面作为“补白”,而是在专门的版面有了自己的属地,版面和栏目的固定有利于培养更多的读者和作家群,使剧评的数量也更为丰富。北京报纸较早设立专栏的是《北京新报》,1908年底创刊,设“戏评”栏,几乎每日一评,每则有一个主题,所评的内容相当广泛,如评剧目,有《下河南》《红门寺》《十粒金丹》等;评行当,有《旗装旦之取意》《难寻哉老生》《小武生》等;评名角,有《谭鑫培之真好处》《说李春来》《贾璧云果然不错》等;评剧场,有《中外戏场迥异》《说舞台》等;另有《梨园价值之骇人》《脸谱儿》《谎报子最失信用》等梨园诸种现象评论。但所评内容大多比较简单,用语为北京方言白话夹杂戏园行话,理论性不强。1910年,郑正秋在《民立报》上连载《丽丽所戏言》,开了连载剧评之风。郑正秋的剧评引起广泛关注,从此之后,上海的剧评兴盛起来,进而带动了北京等其他城市在民初形成剧评的蓬勃局面。“剧评”的出现,是由报纸“评”风的盛行带动起来的。《中国日报》于1904年3月5日、《时报》于1904年6月12日设立“时评”栏目,“时评”是一种报纸上的短评,它往往抓住当天报上的一则新闻进行评议,题目具体,一事一议,开门见山,长也只有二百来字,短则几十字。它是言论中的轻骑兵,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新闻评论。“‘时评’的问世,使报纸找到了一个新闻和评论相配合的好形式,顺应了报纸业务改革的要求,各报竞起模仿,风靡一时。可以说,当时无论大报小报,都有时评或类似时评的专栏。”[7]新闻性“时评”专栏的风靡,必然会给戏剧评论界文体带来影响。所以民国之后,剧评勃兴之时,受新闻影响的“剧评”栏也纷纷于各报设立。
民初各报的戏剧栏目,多种多样、异彩纷呈,如《盛京时报》设有“燕台歌舞”“燕京歌舞”“檀板歌闻”“歌台鼓吹”“剧谈”“剧评”等栏,《神州日报》有“剧谈”“剧评”栏,《天铎报》设有“剧谈”“粉墨丛谭”“粉墨月旦”“观剧余谈”等栏。多姿多彩的栏目之下,有的连载“剧谈”“剧话”“剧史”,有的专刊散评,有的记载剧界轶事,形成多种文体并存、各种内容纷呈的繁盛场面。
综上所述,报载戏剧理论批评的形式特点主要有:
(1)报载剧评自产生起即受报纸新闻文体影响,此后更在其带动下,“剧评”风靡,开拓了戏剧理论批评的新形式。
《申报》最早刊载的评剧文章,如《戏园琐谈》《戏馆琐谈》《戏园竹枝词》《观剧小记》《观剧书所见》《观剧闲评》是早期报载剧评的代表。它们虽然脱胎于中国古典戏剧理论批评,部分仍然沿用“笔记”“咏剧诗”的形式,但所评论的都是当红演员、戏园、当时所演剧目、沪上演剧场景等,能较紧密地联系生活实际,反映剧界状态,提供新鲜信息。《观剧书所见》与《观剧闲评》的评论性和针对性更强,形式更为灵活,也能更为明确地表达观点。所以报载剧评自从产生起,就在文体上与现代化传媒功能的要求相贴合,表现出突破传统戏剧理论批评形式的倾向。随着社会变化加快,国内外形势日趋紧张、复杂,报纸的信息量、新闻量增多,报纸文体也在发生变革,消息、通讯、政论、时评、社论逐渐成熟。戏剧理论批评随之产生了专论、剧评等新形式,旧的剧话、笔谈、丛谈等批评形式也被时代改造。民国之后,各报纷纷于文艺版面设立戏剧专栏,刊登散评或者连载剧话、剧谈、剧评等,栏目多样、文体纷呈。
(2)较之期刊剧评,报载剧评的栏目变换较多,栏下的剧评文体也并不统一。
期刊剧评的栏目较规整,期刊创刊时所设定的栏目很少有大的变动,加之近代期刊多寿命较短,在发行期间内一般没有太大调整,栏目下剧评的文体较统一。报纸期刊则不同,栏目富于变化,同一栏目下刊载的剧评文体也不同,如《民立报》,自1910年11月开始刊载《丽丽所戏言》,刊载于第6 页。《丽丽所戏言》单独列一栏,没有栏目名,位于版面中央,与“文苑”“世界丛谈”“东西南北”“笔记”等栏并列。此后刊载的《丽丽所伶评》《巴黎剧谭》《丽丽所记所记》《曲名溯源》都是如此。1912年4月,《民立报》于第12 页设“剧评”栏,刊载《粉墨丛谈》,内有正秋、悦子等写的剧评文章,同时第11 页《曲名溯源》《曲苑丛谈》沿用之前的形式,刊载论曲内容。1912年10月,《民立报》再次改版,取消“剧评”栏,改设“笔歌墨舞”,专载评剧内容。在“笔歌墨舞”栏内,有连载剧话,如《横七竖八之戏话》《梨园羼抹》。也有散评,如《第一台星期五夜戏》《空城计》《纪念九夜之新新舞台》《伶官新评》《论孙菊仙》等;有杂谈,如《剧事杂谈》《红楼梦理想诸角》;有“咏剧诗”,如《论剧绝句》;有剧本连载,如《合浦还珠记剧史》;还有从“书信”脱胎而来的刊载于报纸的宣言书,如《与春航书》《致不平书》等。各种文体集于一栏,其他报纸也类如此是。
(3)报载剧评中,散评为主流,数量庞大。
期刊剧评以连载为主,报载剧评则多散评。《申报》1919年之前刊载的200 多则剧评中,绝大多数是散评,只有《耕尘舍剧话》《仙韶寸知录》等寥寥可数的连载剧评。1913年2月到4月间,《民立报》连载的剧评只有《横七竖八之戏话》,刊载的散评有近30 则。周剑云、郑正秋等所创办的《新世界》,是刊载连载剧评较多的报纸,自1917年7月26日至1919年6月17日(改为《药风日刊》)的近两年时间内,连载剧评有《半明半昧客剧谈》《花萼楼拉杂剧谈》《剑气凌云庐剧话》等约30 种,但刊载的散评有400 余种。另外如《神州日报》《民国日报》《时报》等皆刊载有大量的散评,小报尤甚。近代报载剧评中散评数量庞大,甚至难以统计。
报纸作为现代化的大众媒介,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量,其具有密切结合现实、快速反映社会、评论时事等特征,决定了它在文体上的自由生动、简短灵活等特点,社会的不断变化和信息量的增加,也使得它的栏目设置变动较为频繁。较之期刊剧评,报载剧评在文体形式上更具现代性,栏目设置上富于变换,散评数量庞大。期刊剧评和报载剧评,因其各自的载体性质、编辑方式等不同而呈现以上不同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