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剧批评
民国成立后,表演新剧的团体和演员急剧增多,一时风起云涌,新剧盛行一时。报刊上关于新剧的评论铺天盖地、众论纷纭,其中有对新剧的期待、赞叹,对新剧本质的探讨,对新剧家的点评,对新剧失败的反思等。报刊剧评对新剧及时地探讨、反思和总结,对当时和以后的新剧发展都有很大意义。
1.新剧表演批评
1907年2月,春柳社演艺部在日本成功演出新剧《茶花女》,这也是春柳社首场演出。演出摒弃了中国传统戏剧中的锣鼓歌唱,全部用对白和日常动作来表达人物内心的情感;剧中人物采用生活化的化妆和服饰,舞台上的桌椅沙发等实物道具俱全;舞台背景是大幅油画,油画中壁炉、花瓶等栩栩如生。这是一种与中国传统戏剧完全不同的演出形式。1907年11月,王钟声领导春阳社在兰心剧院上演《黑奴吁天录》,将分幕制、写实舞台布景、口语对白的新剧展现在国人面前。
新剧,对于当时中国人来说,一切都那么陌生,尤其是表演形式与中国观众所熟悉的旧剧表演完全不同,从新剧在中国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吸引了众多剧评家的目光,形成了辛亥革命后史无前例的新剧大讨论。冯叔鸾、郑正秋、夏秋风、周剑云等皆在报刊发表剧评,或直接评论演员表演,或对新、旧剧表演进行比较,或探讨与表演有关的舞台布置、化妆、布景等。虽然当时剧评家极少有专门研修过戏剧艺术的,但他们的探讨已经达到很高的理论水平。
就一场戏剧来说,演员的表演是最先受到关注的对象,报刊剧评中对演员表演着墨颇多,有些评论未出吐字、做工、表情等旧剧的评论范围。
郑正秋庄严派须生也,其演剧也,一出有一出之精采。吐语隽雅不俗,一字一语、清晰可听,毫无含含糊糊之恶习。其演家庭剧最佳,有时兼饰老旦,如《空谷兰》中之青柳夫人,《珍珠塔》中之方太太,演来均能入神,其饰小生时则落于寒酸一派。[49]
这段对新剧演员表演的评论,依然从吐字、做工着手,甚至新剧中角色依然沿用“须生”“老旦”“小生”等称呼,但为我们呈现了当时观众视野中的新剧表演状态。
冯叔鸾对演员表演分析更为具体,他在剧评中对各位演员的表演进行点评,分析了每人的精彩之处和不足的地方:
春柳剧场为新剧同志会所组织,开幕之第一夕演(《飞艇缘》),镜若之余漫游,绛士之素花,表情身段俱佳。绛士尤能做出十七八女郎娇羞的身份,所惜者喉音带沙耳。第二幕,二人议论飞艇,由远而近,由物而人,情致缠绵,却无亵意,此是特色。吴我尊之孔先生举止大方,是一个先生模样,花园训徒一场,说话稍有未尽之处,此地方越贴切越好,不厌多也。惠仁之孔媳,能说能笑,有收有放,天涯之冯亦庵滑稽而不轶于戏情,皆属难能可贵,他如苍梅、镜澄亦各极其妙。镜明之鸨母满嘴扬州腔,居然有七八成不错,真不易得。
冯叔鸾尤其赞赏的地方,是全剧自始至终整齐严肃、浑然一体,他认为这是其他新剧团不及的地方。他说:
然而余之所激赏者犹不在是,盖上之云云者皆属个人的技术,其他新剧团犹有相若。其最可注意者则全出自始至终,无一破绽、无一败笔、无一人多抢一句、无一人多走一步路,辩论问答,皆有层次。此是训练的工夫,看了去觉有一番整齐严肃的气象,此点则非现今各新剧团所能及也。[50]
一场戏剧表演,应该前后呼应、整齐划一,不拖泥带水更不能横生枝节。但在新剧刚刚诞生之时,因剧团经验不足、剧本缺乏、演员排练不够、没有正式的导演等原因,很多新剧的演出都是散漫无序的,演员在台上自由发挥,甚至高兴时多动几下,多做几个表情,不高兴就可以木然不动。台词也如此,演员自由创作,想说就说,甚至为了迎合观众低级趣味,任意穿插和剧情无关的段子,台上一切没有准绳,其他诸如灯光、布景、道具等,更被忽视。
汪优游在《我的俳优生活》中讲到其早年参加的“文友会”,一次搭了戏台演剧三出:第一出是采用《大舞台》杂志刊载的剧本《捉拿安德海》,第二出是《江西教案》,第三出是一个朋友所编,其演出过程是:
第三出是我那位胡调朋友主演的戏,的确有些秽亵,便又有道学先生进来劝告我们。那位胡调朋友上了台去,好像脱羁之马,全不照原本表演,他编的戏,演的他本人都莫名其妙,全剧竟然无法结束。幸喜天公帮忙,忽下大雨,露天看客不能再留,场中秩序混乱,那位胡调朋友,就藉此下场,真是一场无结果。[51]
所以马二先生认为春柳剧场超出其他新剧团,符合当时新剧演出现状,也对新剧表演提出更高的要求。
表演上,马二先生还将新剧与旧剧做比较,他把新剧演剧称为表情术,他说:“表情术在旧戏馆谓之做工,惟其间有不同之点。”[52]这其中的不同是,新剧“表情无定法”,而旧剧做工有定法;新剧“表情术须自己悟出”,而旧剧要由师傅传授;新剧“表情术各人不同”,旧剧做工彼此大致相同;新剧“表情术在在皆须近理”,旧剧做工处处要合乎规矩;新剧“表情术虽为美观而处处皆体会剧情,不能置身剧外”,旧剧则有时做工不是为了剧情而是为了观众。这些总结虽然有些不完全恰当,如第二条新剧表情要自己悟出,旧剧表情要师傅传授,对旧剧做工概括稍为片面,但作为对新、旧剧表演的比较,其已经达到较高的理论深度。
对于与表演有关的舞台设置,报刊上也有相关评论,如:
吾国新戏之创行,实由东西洋留学诸子于他邦研究有素,归而提倡,吾国新剧始发,现于上海,至今日已风行各省。然谬妄殊多,愿与诸新剧家讨论焉。吾今试讨论者,幕之作用、幕外、唱工与自道姓名。幕之作用,沪上各舞台但知为布景而设,殊不知尚有要用在逳。幕戏之精神要在开幕、闭幕,故各国剧场对于开幕、闭幕时,异常慎重。当幕未开时,台上景彩布置既毕,戏中人物应按情节在台上,以全副精神作十分神情,至是幕乃徐徐揭开,名家于此处能唤起看客精神,能使全体看客寂然无声,万目咸集于台上。迨一幕情节演终,剧中人在场,亦必有极紧绝妙神情,然后幕始徐徐而闭。此处神情,名家尤能使看客深入脑中,幕虽闭,看客脑中犹有余韵,至此则满场喝采声、击掌之声自如春雷发动。倘用幕苟不得当,则一幕戏之精神全散,反惹起看客恶感,虽欲求采,其可得采?[53]
剧评主张新剧要重视幕布的作用,演员表演要和开幕、闭幕相配合,以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样的理论,在当时也是相当深刻的。
对于新剧及其表演,有些人则持否定态度,他们往往钟情于传统戏剧,对于新剧的表演形式不能完全接受。他们认为新剧:
一切穿场结构,并没什么出奇,常常的说着说着,没有落场,只好拿落幔子算台阶儿。况且又无场面,又不唱,尽拿爱国两字作题目。再不然就是哭,让听戏的花钱难受,反不如去听宣讲,反正都是难受,还可以省茶钱呢。要论前人编出来的老戏,无论昆、乱,很费苦心,穿插也好,词句也有高的,形容忠奸喜怒,处处皆有道理在内。准说是雅俗共赏,就拿《五彩舆》那出戏,骂世也就到了极点了,而且气脉也长。试问编新戏的大法家,准敢保比得上人家这出老戏吗?依我说,与其拿着小说瞎编新戏,不如改良旧戏,也能化人。[54]
新剧的出现引起了一场看新剧的热潮,在这股热潮中,有些观众不能接受新剧是正常的,这也和当时新剧水平良莠不齐、艺术还未达到成熟有关。
2.新剧本质批评
戏剧的本质是什么?是一种写实性的生活提炼,还是一种艺术性的演员当众表演故事的艺术?在新剧进入中国后,在演新剧、观新剧、评新剧的热潮中,有很多人也在探讨这个问题。新剧引进之初,国人看中的是新剧对于革命、国家和社会的功用,因此,有不少报刊剧评对此进行阐述。
新剧本质是什么,当时大多剧评观点认为,新剧应该服务于现实民生,把它看作“改革社会之利器,增进民智之良药”,是当时流行的理念,如梓箴说:
新戏最能感化人心,但非如现今之新戏,必须如当年崔灵芝,所演之女子爱国,始能曰“真新戏”耳。此剧为老名士梁巨川先生手编,早经众口称扬,现闻梁君又以《好逑金鉴》戏本,送与广德楼排演。此戏内容系借婚姻之事,说出国家安危,意在引导人民知识,用心良苦。即于阴历二月十一日(今日)夜戏,初次演唱。按广德楼近年以来,所排新戏其多,皆具有劝惩观念,颇有益于风俗人心,而梁君所编剧本,尤为出人头地。今晚开演,欲广见闻者,当必先睹为快也。该园果能时以真新戏飨人,其感人功效,当出于报纸之上也,余不禁拭目以俟。[55]
梓箴认为,真正的新剧应该反映社会、引导人民。“新戏最能感化人心”,真正的新剧也应该是有益于风俗人心的。
豪士的文章更能体现这一点,他认为新剧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甚至社会的进退也受新剧盛厄的影响。他对新剧的作用期待很高:
今日神州黑暗之秋,非新剧应时而起,不足以洗涤恶念,振刷暮气。于是众口一声,攘臂而出,独树一帜,于顽固麻痹之社会上,发其新音,以醒吾民。此其惨淡经营,绞脑耗智,当亦以社会之关系于身家性命,有迫于不得不然也。[56]
瘦月认为新剧:“能博社会之欢迎者,良以其宗旨正大,剧情不涉邪淫,能于广场中发人深省、立懦廉顽。”他还认为新剧不但肩负着社会教育的责任,且应该具有远大的理想,使新剧保持进步,不断发展,这样新剧才能“不愧为社会之良导师”“不失社会教育之本旨”,新剧如果屡进屡退,不从理想上着手,“则必有倾覆之一日”。[57]这种对新剧的认定和当时戏剧改良风气一致,因当时国家积贫积弱已久,爱国志士迫切想利用新剧这种形式来启发民智,进而振兴国家。所以,他们把新剧定义为增进民智的良药,并且大力宣扬。同时,也有一些剧评家,从艺术的角度,来界定新剧的性质。
冯叔鸾认为:“新剧纯是文学演艺的性质。故其脚本之结构,必求立意新奇而虚实互用,每剧虽不出四五幕,而前因后果、种种变迁及一一曲折细微之处,皆能现出,方为佳作。”[58]他认为新剧是一种演出艺术,要重视脚本。晚近以来,评剧者常常把剧团和梨园分开论述,梨园演旧戏,剧团演新剧,都以为新剧应该注重道白,不必重视歌唱。义华则不以为然,他认为:
戏剧无论新旧,皆当于音乐歌唱极为注意。盖有时之表情、道白不足以尽之。甚有道白不能表达其情者,故不得不以音乐歌唱佐之。且戏剧而仅用道白又过于寂寞,是不能不用音乐与歌唱以引起阅者之精神,使其表情出于自然。故音乐歌唱其作用极大,不可忽之也。或谓西剧无歌唱,此又不通之论。盖西剧既有音乐,安能无歌唱,且西剧于歌唱极为注意,于此可见,世界之戏剧无一可以撇却音乐歌唱者。新民社开创伊始,于戏情道白等处皆能动人,所缺点者,无音乐歌唱耳。余望新民社之发达与时俱进,故为贡献一言:主持社务者,其有加入音乐歌唱之意否?[59]
这则剧评讨论的焦点在于新剧是否应该加入歌唱,前提是义华首先是将新剧作为一门演出艺术,进而讨论艺术表现的细节问题。太空将新剧性质定义得更为明确:“新剧为各种科学组织而成,有图画,有美术,有音乐,有唱歌,有跳舞,有种种科学,舍一不能为完全新剧。”[60]
以上两种对新剧本质的界定,一种从现实功用角度出发,一种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前者把新剧放在社会大舞台上,给予了新剧醒民救国的期望,后者仅仅从演出小舞台来探讨,去发现新剧作为表演艺术的特征和规律,二者并不矛盾,只是理论的出发点不同而已。
3.新剧家评论
“新剧家”是新剧中兴时报刊剧评中常见的名词,朱双云所著《新剧史》中这样界定,“新剧家:其所表现实足为后人法,而为当世所信仰者,则称之曰新剧家”[61]。除“新剧家”外,对新剧演艺人员的称呼,还有“剧人”“戏子”“艺员”。剧人指随波逐流无毁无誉非自成一家者;戏子指唱、白、做、表四者兼茂,能身入戏中而自忘其形骸者;艺员则指唱、白、做、表一无所长,徒以其艺炫世者。可见“新剧家”这一称呼,是对德艺双馨优秀新剧演员的专称,一般的新剧演员不应该用此名号。只是后来由于新剧界演艺人员素质整体下降,才使得这一称呼有了“嘲讽”的意味。
周剑云在《挽近新剧论》中说:
新剧何以曰文明戏,有恶于旧剧之陈腐鄙陋,期以文艺美术区别之也。演新剧者,何以不名伶人,而称新剧家,因其知识程度,足以补教育之不及。人格品行,可以作国民之导师也。[62]
从这里我们更清楚“新剧家”称号的由来,因为中国传统戏剧中陈腐鄙陋的成分太多,而近代又是一个国民素质亟待提高、知识亟待普及的时代,新剧的出现,给文艺界带来了希望。新剧兴起之初,春柳社成员皆为留日学生,他们的身份和知识程度较之从事旧剧的伶人有天壤之别,所以文艺界才送给从事新剧的艺人“新剧家”的称号。
马二先生所著《戏学讲义》的第六章《新剧家略传》中,就分别介绍了春柳社著名的新剧家8 人和进化团派著名新剧家5 人。春柳派的8 人分别为:镜若、露纱、我尊、镜澄、绛士、予倩、漫士、小髭。马二对镜若的介绍为:“镜若,姓陆氏,武进人,曾受业于日本坪内逍遥之门,故其剧颇有东洋派。演小生以欧装为佳,举止姿势相称也。间演老叟亦佳,惟扮旦角殊嫌颀长。《不如归》中之赵金城(即川岛武男)、《家庭恩怨记》中之黄伯良推为绝作。”[63]进化团5 人分别为:大悲、优游、恐、怜影、天知。对大悲的介绍如下:
大悲,浙人,姓陈氏,世家子,曾肄业于东吴大学堂。其先人癖于戏,大悲投身任天知之门,演悲旦,颇负称誉。身材纤小,貌亦韶秀,《多情英雄》一剧是其杰作。[64]
马二先生所列举的新剧家,虽寥寥几句,但基本包含了其家世、籍贯、演艺优劣处并列举了其代表作,这些新剧演员基本可称得上“新剧家”之称号。新剧中兴时代,为新剧家作传者在报刊上屡见不鲜,除马二先生《新剧家略传》外,《繁华杂志》载有新剧家四人的传略,分别为:剑云所撰《凤倩影》、巢父所撰《周亚父》、剑云所撰《高梨痕》、剑云所撰《葛剑胆》,还有《七天》第4 期雪泥所撰《新剧家吴我尊小传》《新剧家马绛士小传》等。
随着新剧热潮涌起,新剧团林立,新剧的队伍也开始越来越庞大。这导致新剧不仅演艺水平整体下降,更有人打着新剧的幌子,做着不入流的勾当。秋风就预感到了这种危机,他在《新剧杂志》中说“各种人士,俱仆仆经营于新剧漩涡之中”“盖今日之新剧家,半系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自己不得已而流入新剧界者”“试观生也旦也丑也,谁有何种奇特之技术,谁有高美之学问。吾只见其举止漂亮、面首姣好、善于滑稽而已矣!”[65]雪泥在《七天》发表剧评《论新剧分子之庞杂》,也分析了这一现象,并为此感到痛心和忧虑,他说:
上海新剧自客秋而后,云起风从,大有在坑满坑、在谷满谷之势,可谓竞争激烈之时代。其进步之速,骎骎乎一日千里,抑知夷考其实有大谬不然者。盖彼一新剧团,此又一新剧团,而此各新剧团中,仅有演习不过数阅月,居然登台奏技者,苟有一得,誉之者即尊之若神,圣奉之若圭臬。一时受其誉者,遂亦昂然以新剧家自命,其实仅习新剧之皮毛,安有所谓新剧之价值之经验哉。呜呼!朝菌蟪蛄,焉知春秋晦朔,社会教育之职任,何等重大,乃以此等不学无术者充之,是犹未能操刀而便割也。其伤实多,或曰,如子之言,岂凡习新剧者皆不中绳墨耶?曰,唯唯,否否,夫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鹤立鸡群者非不数觏也,惟舆夫隶卒错杂其间,当羞与为伍。盖舆夫隶卒之错杂其间者,将欲于新剧场中施其勾引妇女之惯技。社会教育之观念固未尝存诸心目中,而亦无可存诸心目中也,其后患岂可设想哉![66]
现在的新剧团体,大多只是懂一点皮毛便上台表演,偶然得到赞誉,便封自己为新剧家,可见“新剧家”这个称号在当时已经名不副实了。雪泥担忧的是,长此下去,真正的戏剧家也不屑与新剧为伍,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
果然不出所料,新剧轰轰烈烈一时,很快便衰败下去,新剧的演员队伍更加混乱。1918年,中华图书集成公司曾出版一本《中国黑幕大观》,里面有一篇采风所写名为《新剧家的罪恶》一文,描写了当时新剧队伍的种种不堪。文章说,自从近年新剧秽史传播,有自尊心的人士都羞于和他们为伍,新剧家的内幕丑闻,为外人所不知的很多。“论其人,龟奴隶役、拆白(骗取)娈童,无所不备;论其事,奸淫诈伪、偷窃抢劫,无所不有。社会蟊贼,罄竹难书。”[67]虽然可能带有刻意夸张的成分,但我们仍可以由此看出,在1918年“新剧家”这一称号,几年前曾被赋予的褒扬意义,至此已经荡然无存了。
4.新剧失败反思
新剧在兴盛不久,即迅速走向全面的失败,虽然这种情况是很多剧评人预料到或曾担忧过的,但看到其全面颓败之状,还是让很多曾付诸热情的知识分子感到痛心。纾盦说:
前数年之新剧,舆论颂扬之,社会赞叹之,倾动一时,靡不趋之若鹜。新剧魔力,虽未能越旧剧而上之,然其势骎骎,却与旧剧并驾而齐驱。旧剧中人惴惴然,虑为新剧所推倒,无立足地。而新剧中人,亦以旧剧无益社会,自鸣其有功,恒思跻旧剧于失败。此志不但新剧家如此,即社会有识之士,亦属望甚切。时则新旧竞争,仿佛伟人与官僚彼此争胜。故世人之意,恒右新而斥旧,盖谓旧剧腐败,不足以挽颓俗,新剧则足以教育社会,激进道德也。孰知今乃适于此志相反哉!
他描述新剧的现状是
盛极必衰,事之常理。数年前之新剧鼎盛灿烂,如同春天好花,未几,春去花乃凋零已尽,惟剩绿叶扶疏而已。又未几,曝日如炉灼,叶皆有萎色,更未几,秋风起,于是成阴绿叶虽耐辛苦,至此亦不能支,恹恹憔悴势将就落矣。[68]
早于1916年,《神州日报》有《秋风馆最近剧话》谈及“新剧命运”时说,新剧中兴以后,一日千里,发达至速。经营斯业者乃联袂而起,如新民、民鸣、春柳、民兴、高等新剧团、开明、大同等社,各树一帜,竭力竞争。未几而若为若并、若为若败、若换新东、若被解散,至今都停演了,只有民兴社还可以期待。可见到1916年,新剧已经呈现了全面颓败的趋势。新剧何以颓败得如此之快,凤昔醉、周剑云、冯叔鸾、沈芳尘等人都对其进行了反思,他们就新剧颓败的原因进行了探讨。
凤昔醉认为新剧失败的原因有三点。第一,新剧剧情雷同,索然寡味,导致观众流失,营业失败。“社会剧则不外乎青年游沪,遇骗嫖妓,迨至床头金尽,落魄他乡。家庭剧则不外乎懦夫惧内,悍妇作威,酿成家庭惨变,或宠妾虐妻,纵子败家等等。哀情剧则不外乎婚姻自由,相期偕老,而好事多磨,致生种种波折,诸如此类,几有千篇一律之讥。”“各社所演之剧,名称虽异,情节竟同,观者见之,味同嚼蜡。其尤甚者,则一剧数名,每次更易,其实换汤并不换药。”第二是人才缺乏,虽然演剧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出众的好演员很少,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者多,所演之戏毫无精彩可言。第三是学识不足,演家庭剧的时候,因为观众还比较幼稚,看着比较新鲜真实,逐渐演社会和政治方面的戏,即暴露出学识的不足,于是“草率登场,非马非驴,笑柄百出”[69]。
周剑云对新剧失败分析比较全面[70],他指出了新剧存在的七大问题。第一,剧名问题。周剑云指出:“一剧编成,必待标题一名,始可披露。而此寥寥数字之剧名,乃大费思索,非一时所能定。盖陈义过高,则恐普通人不解,命义太粗,又为有识者唾弃。既使能雅俗共赏,不奥不率,而又须包括全剧情节,令人观其名足以知其义,然后始可名实相副。”他批评了当时剧名重复的现象,剧名千篇一律,几乎让观众莫名其妙。第二,脚本问题。周剑云认为脚本非常重要,乃是新剧的命脉。他将编剧家分为四种:第一种编出来的剧只能作小说看,不能搬上舞台;第二种则是信口胡诌的编剧家,这种人只知道拾人牙慧,依样画葫芦,三言两语便出一幕,既无情节,也无价值;第三种编剧家有编剧经验,但是编剧艺术一般,写不出精彩的脚本;第四种是临时编剧家,凭着兴致,偶尔写剧。这些造成了新剧优秀剧本的缺乏。第三,化妆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化妆应该纯任自然,而当时化妆则怪相百出,甚至有些角色的化妆不伦不类,让观众哭笑不得。第四,动作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动作应该出于自然,但是当时一些新剧演出过于夸张,甚至为了让观众发笑,故意做出莫名其妙的动作,并且“相习成风”,表演不严肃。第五,言论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无唱工,全靠言论来达意,所以一定要注意台词。但当时新剧社除了春柳社注重言论外,其他剧团演员在台上常常东拉西扯、指鹿为马,把新名词随意安插,张冠李戴,让人不知所云。第六,演员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家不同于优伶,新剧家应该人格、学问、技艺,三者缺一不可。但是,当时新剧演员,很多无人格可言,厚颜无耻,金钱至上,使新剧名誉扫地。第七,收徒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根本无收徒的必要,但当时新剧家收学生之风,甚至胜过往日,有些新剧家借收徒之名敛财,让人不齿。
马二先生认为新剧之所以不进步的原因有三点:一是“营业者之自蔽良知也”;二是“评剧者之盲为阿谀也”;三是“观剧者之别有嗜好也”。[71]营业者不顾新剧艺术的实际情况,夸大其词,首先在宣传上欺骗了观众。其次,评剧者只知道歌颂,有褒无贬,这样不但不能使演艺进步,反而会损害戏剧事业。而新剧的观众,一部分是来看戏的,一部分则只为了观看演戏的人,这样也会妨碍新剧的进步。有剧评家从新剧艺术本身出发,探讨新剧失败的原因,如沈芳尘认为新剧失败的一大原因就是只说不唱,传统戏剧虽然有些剧目“毫无情节可言”,但因为有歌有白,所以可以让人百听不厌;而新剧“有白无歌”“故人或一观即弃之”。[72]
新剧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新剧自身来讲,其产生之初,还是一种不成熟的形式,剧本匮乏,同时演员的表演、台词、化妆,舞台布置、布景都还没形成可依循的定式,只是单纯模仿西方戏剧形式,长成一颗孱弱的幼苗。习惯了旧剧的观众,本来就对这种新的戏剧形式不太习惯,更何况后来的新剧表演水平下降后,新剧所演篇目千篇一律,演员在台上不知所云,让观众最终失去了对新剧的兴趣。加之社会上的投机分子在新剧受欢迎之时,又纷纷成立各种剧团,借演剧做一些敛财、苟且之事,极大影响了新剧的声誉。真正的新剧家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先后改行,新剧就彻底沦落颓败了。
新剧大势已去,新剧团也纷纷解散,但还有一种特殊的新剧团仍然活跃在上海,这就是女子演剧,戏剧评论家发现了这一现象。马二先生在《晶报》发文说:“上海之有女子新剧,盖自民国三年始也。今者上海之新剧家地盘已失,独此再传之女子新剧,乃犹遍布于各游戏场,不可谓非幸事也。”[73]上海的女子新剧约于民初开始出现,作者在此指出具体时间为1914年。新剧中兴时代,女子新剧团也纷纷成立,此后势头甚至压过了男子新剧。从报刊资料中统计,自1914年到1917年3年间,至少出现了二十几家女子新剧团体。1916年新剧开始颓败之后,女子新剧也受到了影响,但其转到游乐场继续演出。
马二先生描述了他看到的女子戏剧演出情况,他说:
某日,在新世界曾观女子新剧,演《真假娘舅》一剧,不禁失笑。《真假娘舅》为德国某氏杰著,日人译之剧名曰“髯”,亡友陆镜若译演于春柳,经管小髭题名“真假娘舅”,推春柳第一喜剧,然新世界女子新剧所演则大异。但听见其台词中于所谓“老朋友”也、“三四千洋钿”也、“两只八开”也、“拆仔伊格烂污”也,种种鄙猥之语,全从上海之一般小流氓社会中体会得来,绝非中流社会所应有,更不必说到上流社会矣。至于装束、化妆之苟且粗陋、种种不像人之处,更不必细说,余观而窃叹女子未尝不可演剧,然至于如此,未免大损女子之人格,而其重诬春柳之名作,尤其罪之次焉者也。[74]
可见尽管女子新剧仍然幸存,但其早已失去了新剧之初如春柳社所演诸剧所引领的新剧精神,成为供底层大众观赏的无聊游戏,最终女子新剧也渐渐消失。新剧失败后,社会呼唤一种更现代化、成熟的戏剧形式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