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演批评
这里的表演主要指演唱表演之外戏剧中演员的形体神态,具体表现为手、眼、身、法、步等各部分动作的做法及由此体现的韵味、神态、思想感情等。中国戏曲讲求身段表演上的韵律感,这个韵律蕴含在动作的神里形间,韵体现为形体上透露的神韵,律表现为身体各部分的做法和规格,表演的水平和演员的综合素质息息相关。戏剧表演批评中演唱批评较之于歌唱理论批评,在古代更加零碎而无系统,在近代报刊剧评中,这一理论获得空前的发展。
传统戏剧理论中,胡祗遹的论述可谓开启了表演艺术的先河。胡祗遹在《黄氏诗卷序》中对戏曲演员提出“九美”的要求,涉及扮相、举止、演唱等诸方面。明嘉靖年间的潘之恒,以“才、慧、致”作为衡量演员的基本标准;又从“度、思、步、呼、叹”五个方面提出要求,这五点包括了演员创作脚色的审美目标、心理特征、形体动作、表现技巧等要求,但论述不甚详备。清乾隆、嘉庆年间《梨园原》,批评了表演上常见的10 种弊端,如曲踵(腿弯)、错字、扛肩(耸肩)、腰硬、面目板等,并提出一套有关舞台形体和动作的基本规范要点,对各类动作都有简明浅显的解释,种种动作程序也从舞台实践中总结出来,切实可行。较之在舞台上呈现的精彩纷呈的表演艺术,中国古代的表演理论仍是贫乏的。上述有关表演的论述,可以看出戏曲表演体系的基本构架,如重视心理表现和形体技巧,重视形式美、规范化,重视神似和直观审美效应等。但从总体看,这些理论多停留在经验层面,表现人物的表情、体态动作有呆板、类型化倾向,缺少对不同身份、不同境遇人物的性格化强调。
近代报刊的戏剧理论批评,结合具体戏剧舞台实践,重视脚色的具体化、生动化和性格化,重视化妆造型,同时对表演艺术提出更高的要求。
报刊剧评注重演员表演的生动化和对所演角色性格、气质、风韵的全面掌握,并使舞台表演符合观众的观赏期待。
关公戏自昔首推程长庚,扎扮登场,神威儒雅,面面摹足。帐幔甫启,台下俱肃然起敬,一若真睹公之临场者。其故由以平时熟读演义,揣摩净尽,临时乃能处处体贴入微,惬人意志。夫古人之状貌如何,举动如何,后人俱不得见而知之,不过就书籍所载者,而想像得之。故演者亦只须就书中所载古人之立品作事,应有尽有,演写出来,以符合观者之心理,即成名角矣。然此必曾读书籍,深明意义者能之。若三麻子辈,形式尚可,腹无诗书,究觉未达一间,如泉亦犯此病。观其看《春秋》一段,撩髯欹身,睁目斜视,威则威矣,惜有作意存乎其间,适成暴戾恣睢,以云儒雅气象远矣。[10]
这篇剧评所论的演员表演,不再简单停留在形式动作特点的规范上,而是更注重演员表演时对角色的体验和揣摩。程长庚平时熟读演义,对他所演角色关羽揣摩透彻,所以在表演时可以处处体贴入微,面面摹足,神威儒雅,使台下观众好似面对一个真实的关羽,这才是一个名角所具备的素养。但要养成这种素养必须要熟读书籍,其他角色如腹无诗书,就无法达到这个境界,如作者所言三麻子、如泉,演不出角色人物的神韵。
超越舞台规范、形式特点的表面,重视演员表演神韵已经成为近代戏剧表演理论的中心,剧评家用它来品评演员表演的优劣。
张计宝者不知何代人,生而其母弃之桥下,为张姓抱养十三年,得以成人。后大魁天下,置养父母于不认,以致张姓夫妻二老撞死阶前,负义忘恩,罪难矣。然扮演张老之神情不真,则逆子之案情不露。是夜扮演者为吴凤鸣,能手也!声情激越,刻划逼真,观者佥发指,有陨涕者。[11]
梅郎风韵天然,其饰穆桂英,娉娉婷婷,齐齐整整,而步趋之工夫,既匀且捷。遇杨宗保虽有钟情之意,不涉半点轻狂,此其长处,非他人可及也。[12]
寒云说曲云,须摹剧中人,勿摩摩剧中人者,两语最足示伶人以南针。如孙谭之桑园寄子,设身处地,各想象邓伯道之为人与当时情事。谭之缠绵悱恻,孙之沉痛激越,均足以为笃,于天亲之邓伯道传神,所谓异曲同工者也。[13]
这些剧评,都重视演员对所扮演人物的体会,强调要把人物的内心表演出来,这种对表演神韵上的追求,在近代报刊剧评中已经被论述得相当具体,是戏剧表演理论在近代得以发展的体现。
近代报刊戏剧表演理论批评中,对演员的扮相着墨颇多。传统的戏剧理论中虽然提到过“九美”,也只是简单要求“资质浓艳、光彩照人”,而近代剧评中,对演员资质、扮相、化妆技巧等都有所论述,重视演员舞台形象的视觉效果,这些是传统戏剧理论中极少涉及的。
剧评中把“扮相”讨论得已比较具体,戏剧要扮演,扮相对演戏效果十分重要。有些人台下长得美,但上台后扮戏不行。有的人台下看似乎不怎么样,但扮上一上台非常出彩,这就是常说的“内行扮相”。
上台唱戏,固然以唱作当先,然而扮像儿一门,也是要紧的。当见有私底下长的很美,上台并不大好看,在台上瞧着很俊,下台丑陋不堪。虽说在乎修饰,究竟也得天生带来点儿。一样的行头,你穿着拖泥带水,他穿着就分外的风流。并不是行头瘦小,盔头华丽,就能扮的好看,要是天然带来好扮像儿。老宫中的行头,穿戴上一样的鞭式,别瞧一嘴的连鬓胡子茬儿,上了台就能看着年少,哪怕瘦小的脸膛儿,带上髯口,台底下就看着丰满。[14]
演员扮演什么角色,要根据自己的身形、嗓音特点,否则就会影响艺术效果,舞台动作亦要妥帖稳当,符合戏情要求:
大舞台除掉跛子外,没有一个好的。毛七的花旦戏却还不差,只是挺大个儿,硬要装着伶俐娉婷的佳人儿,很有些叫人难受。做工却大有可取,细腻周密,把不甚雅观的地方一起改去,毕竟他晓得些书本,不愧是一个好角儿。赵如泉、姚俊卿却是讨厌极哩,不问戏情,一味胡调,尽着飞眼儿、吊膀子,旁的事一些也不知道什么,这样的淫伶上海人容纳他真是大量。[15]
近代的上海,在中西交会、雅俗嬗变、交替发展中,浓厚的市民文化笼罩着城市。戏院里,上海的观众已经开始以自己特有的都市趣味去审视舞台。观众们不再像之前老北京的戏迷们一样闭上眼睛听戏,而是睁大眼睛看戏。人们喜欢对舞台上演员的表演指手画脚,对角色尤其是旦角的扮相品头论足、津津乐道,这些评论在近代报刊中随处可见。
王灵珠私装时庸陋犹常人,上装后则神采焕发,虽冯子和之华丽、贾璧云之妖冶、赵君玉之妩媚、芙蓉草之娇艳,罔不能专美于前也。[16]
贾伶饰凤阳婆,打扮如贫家女,衣履修洁雅素,益觉面庞俏丽,不施脂粉,自然秀丽。[17]
小桂和之明月珠风韵韶秀,神情活泼,一种妩媚娇艳之色,颇能使人惬意。所唱秦腔亦尚节奏分明,道白更清婉可听。至表情处则目语眉言,轻描淡写,恰到好处。[18]
戏曲扮相中,生、旦以“俊扮”化妆为主,净角和丑角以脸谱化的性格化妆为最,同时还有一类为情绪化妆和象形化妆,如川剧的变脸等。在剧评推动下,演员不断摸索,扮相艺术逐渐发展。近代报刊剧评对演员扮相的关注,促进了近代戏曲扮相艺术水平的提高,从而使戏剧尤其是京剧向着艺术上的成熟又迈进一步,如梅兰芳在民国初年新排的《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剧中就摸索出新的扮相,试制了新的古装,对当时和以后的戏剧艺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中国传统演剧理论形成了一定的系统,尤其是演唱理论,对演员“吐字”“发音”“声情”等方面的论述,已经比较成熟,这些理论被传承到近代报刊剧评中。近代报刊剧评以丰富的、和舞台实践相结合的论述,从“观众”立场对演剧理论各方面进行充实和完善。演唱功能上的理论拓展、对演员表演神韵和扮相上的强调等,是演剧理论在近代得到发展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