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冯叔鸾
冯叔鸾(1883—?),名远翔,字叔鸾,室名啸虹轩,今河北涿州人。幼居北京,常随其兄出入戏园。1912年秋,冯叔鸾来上海,曾演新剧,为春柳社社员。1914年春,他任《大共和日报》主笔,专写剧论,以笔名“马二先生”在《游戏杂志》《神州日报》《亚细亚日报》《时事新报》《中华新报》等诸报刊发表剧评文章。1914年,冯叔鸾曾编辑《图画剧报》,创办《俳优杂志》,后曾任《晶报》《大报》主笔。1936年,冯叔鸾任《大公报》副刊“大众俱乐部”主编。他的著作除剧评集《啸虹轩剧谈》外,还有《孽海红筹》等通俗小说,有《叔鸾小说集》出版。冯叔鸾的剧评内容丰富、见解独到,“其所评论杂剧,则尤能自平其心”(丹斧《啸虹轩剧谈·叙》),一时影响很大,“上海社会中,无论识与不识,殆莫不知有马二先生其人云”[10]。周剑云在《剧坛怀旧录》中曾评价他说“马二先生对新剧最具进步的见解”,张肖伧《倩倩室剧话》评及“近时论剧文学”时也认为“见解独胜者谓马二先生”,并称之“不失为南人研究戏曲之导师”。
冯叔鸾评剧内容庞杂,涉及论戏剧性质、新旧剧分析、论戏剧改良、论评剧、论表演和演员等,还有一些关于戏剧前途、伶人修养、剧场、票界及对当时上演剧目的短评。于近代报刊剧评的作者中,在剧评数量上冯叔鸾可谓是佼佼者,除了他主编的《图画剧报》《俳优杂志》中有大量剧评外,在诸如《新剧杂志》《剧场月报》《大共和日报》《神州日报》《中华新报》《时事新报》《新世界》《小京报》《亚细亚日报》《晶报》等报刊中,也有他的大量剧评散作。冯叔鸾的剧评创作在民国前十年较为频繁,后来剧评的创作逐渐减少。这种观点在秦瘦鸥《十里洋场的剧评家》一文中也得到了印证。秦瘦鸥在《十里洋场的剧评家》中首先表达了他对“剧评家”一词的理解,他认为“对于‘剧评家’这一头衔,我以为一方面既应不论出身、地位、职业,凡对京剧有一定研究,写出过一些剧评的人都应予以承认;另一方面,却也必须把梅党、白党分子排斥在外,因为他们已经‘走火入魔’,除了崇拜偶像外,对整个京剧事业和别的艺人都不再放在心上,虽然也有文字发表,却只是为一个人吹捧,怎么还能算作剧评呢?”他提到自己关注过的剧评家时,说:
我发现上海有剧评家活动是从二十年代末才开始的。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袁寒云、冯叔鸾和步林屋三位的文章。袁原名克文,是袁世凯的次子,此人风流自赏,颇有才华,诗文书法造诣都很高,对京剧表演艺术也下过不少工夫,自己能唱能演,在《雪杯圆》里所演汤勒一角,大家都说不亚于名丑肖长华、马富禄。冯叔鸾另一笔名为马二先生,他的文章有很大一部分发表于清末民初,很有史料价值。等我注意到人家写的评论京剧的文章时,冯叔鸾已不大动笔了。[11]
20世纪20年代,《晶报》上还可以看见“马二先生”的文章,有剧评也有小说评论,但比起前几年来,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了。年轻时的冯叔鸾说一口京话,“有辩才,每于稠人广众间,抵掌雄谈,滔滔不绝,四座愕顾,先生泰然若无人也”[12]。晚年记述冯叔鸾的资料,笔者所见不多,徐铸成在一个回忆录里,曾提到1936年编辑《大公报》副刊时的冯叔鸾:
一是冯叔鸾,以“马二先生”的笔名著称。1936年《大公报》在创刊后,为了招徕广告,不久即增出本市副刊,除刊载些有关广告的新闻外,还增辟了两个副刊,一个是主要刊载影评的,由唐纳、葛乔主编;另一个是刊载剧评及其作消闲性文字,即由那位冯叔鸾先生主编。那时,大概已年近花甲了吧,满目斑白的头发,总见他埋头发稿,一点没有《儒林外史》里那位马二先生那样风趣。他写文常署“楼桑”或“楼桑村人”,原来,他原籍河北涿鹿,和“刘皇叔”是小同乡。[13]
1936年4月10日,上海版《大公报》创刊,冯叔鸾曾为其编辑副刊,可见他那时还有一定的声望,这时的冯叔鸾已过天命之年,所以给徐铸成留下的是“斑白的头发”,总在“埋头发稿”的严肃沉闷印象。时过境迁,冯叔鸾已不再似年轻时风华飙举,但依然倾心执著于报业。中国全民族抗战爆发后,上海《大公报》于1937年12月13日停刊,报人分赴各地。近也有学者考证,冯叔鸾在抗战期间曾一度出任伪职,在生活作风上也为时人所指摘,但苦于资料太少,冯叔鸾最终去向哪里,仍有待求证。
冯叔鸾剧评的内容,主要涉及以下三个方面。其一,界定戏剧的概念、性质,提出“戏学”。在古代文人眼中,戏剧是不值得研究的“小道”,观众心目中的戏剧只是一种供观赏、娱乐的技艺。古代的戏剧理论,多纠结在文词、曲律上,纵使有论及演员、表演,也只是较浅显的评论。戏剧的性质,在近代才有人去思考、审视、总结,冯叔鸾就是开学术新风的先驱之一。冯叔鸾早年在《小春秋》《新繁华》《海话》《上海小报》等发表的剧评,由于报刊的佚失,已很难见到了,但其中要论大都总辑在《啸虹轩剧谈》一书中。在《戏之基本观念》《戏之界说》《戏之性质》等篇章中,冯叔鸾对戏剧的性质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他指出,戏有广狭二义:
就广义言之,则凡可以娱悦心志之游戏,皆戏也,故有京戏、昆戏、梆子戏、马戏、影戏、木人戏以及变戏法、说书、滩簧、像声、绳戏等,戏之范围,乃至广。若就狭义论之,则惟扮演古今事实,有声而有色者,始得谓之戏。以此为鹄,则凡所谓林步青之滩簧也,大力士之武技也,幻术也,影戏也,皆不谓之戏,以其不合于狭义的戏之界说也。[14]
根据冯叔鸾的界说,真正的戏剧艺术也即狭义的戏剧,格律自然谨严、缜密不苟,能扮演故事,与说书、卖艺、影戏、演说等迥然有别。冯叔鸾指出,戏的基本要素有三,即脚本、姿势与声调。其中脚本是基础。戏情如何,关系全在脚本。脚本不佳,戏情殆未由而佳也,所以冯叔鸾认为:“脚本实戏中唯一之要素。”所谓“姿势”,包括身段、架子、台容、台步等台上的一切举止动作,这是演出的关键。戏情虽佳,而做戏者之有无精采,则全系乎姿势也。判断姿势工拙的原则有三:“必须与戏情吻合,与配戏者照应,与表情上明了。三者皆到,始称能品。”[15]至于“声调”乃指“戏中一切言语及歌曲”。他认为:
戏中之语言必求台下听者皆能了然,又必须其语言中含有种种之意味,使闻者为之色动兴起,始极能事,故其语言之声音高矮疾徐、抑扬吞吐,必有一定之程序,即所谓声调是也。[16]
在这些论述的基础上,他在《戏之性质》中指出:“戏之性质,约有五端:一曰美术,二曰文学,三曰通俗,四曰声乐,五曰感化。”这便明确界定了戏剧的性质。冯叔鸾认为其中最核心的就是第一条,即要求戏剧以表现“美”为宗旨。“纵横古今,号国曰万,则其社会间所呈现之事实,固不止于亿兆京垓也。演戏者,将以何者为标准而取材乎?一言以赅括之,亦惟取其富于美术之观念者而已。故英雄儿女也,节烈豪侠也,神圣庄严也,温柔绮旎也,自外貌观之,则千综万错,备极纷岐,自根本上观之,则一以美术为归宿。”[17]
冯叔鸾提出戏剧的性质根本点在于“美”,在以美为归宿的原则下,他还要求戏剧能对现实生活加以剪裁、穿插、点缀、演绎,即进行“文学”上的加工,并注意“通俗”和语言的音乐性,最后能产生“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达到“陶镕性情,变化气质”、感化人生的目的。在这里冯叔鸾不仅界定了戏剧的概念,提炼其性质,还指出了“美”这一内在的准则,指出戏剧正是在此准则之下,对生活进行加工,才具有了艺术感染力。冯叔鸾进一步提出“戏学”理论,并阐述说:“戏学者,研究演戏之一切原理及其技术之学科也。”在《戏学讲义》中,他分十章来阐述“戏学”:一、《发端》;二、《戏之分类》;三、《京戏》;四、《京戏名伶志》;五、《新剧》;六、《新剧家略传》;七、《女子演剧》;八、《客串》;九、《演戏心理学》;十、《舞台经验谈》。他界定了戏学的概念,还对戏学进行分类,并介绍了“京戏”“新剧”及其重要演员,阐述了当时剧界“女子演戏”的新现象,讲解“客串”、南北著名票友,对演戏者、观众从心理上进行研究,最后还谈了戏剧界的习俗、轶事及营业等问题。《戏学讲义》是一部小小的“戏剧学”专著,其中包括了戏剧的分类、演员、观众、票友、戏剧界等诸方面,虽然这本“戏剧学”专著还非常粗略,概括也并不详尽,但冯叔鸾“戏学”的提出,具有极高的理论价值。直到五四运动之后,吴梅才带着自己的曲学讲义进入大学学堂,冯叔鸾此时的《戏学讲义》又何尝不是一本精炼的“戏剧学”教学小册子。1913年3月,汪笑侬在天津组织“易俗改良社”“招生百人”,据说也撰写了戏曲讲义80 篇,剧评家辻武雄曾为之作序。序中说:
汪君笑侬,盖儒而隐于伶者也。……君笑赠我新著戏曲讲本二册,索余序。余批而阅之,觉中国戏曲之源流、音调之标准以及剧家之状态、粉墨之规矩,言简意赅,使人一读了然,诚破天荒之杰作,而中国剧界之宝筏也。[18]
从辻武雄的序中可了解到,汪笑侬的戏学讲义重点在于讲解戏剧源流、声调音韵、表演艺术等方面,是很珍贵的资料,可惜一直没有被发现和整理。冯叔鸾“戏学”观点的提出,可看作是中国最早的、较全面公允的戏剧学理论,这在当时极具先进性和深刻意义。冯叔鸾对戏剧概念和戏剧性质的界定,及其对“戏学”的总结,可见他在戏剧研究中严肃、精审的态度和探索精神。在以后的剧评中,冯叔鸾也贯穿着这种精神,孜孜不倦地从本质上对戏剧进行探讨。
其二,新旧剧分析和戏剧改良理论。20世纪初,新剧兴起,新剧借鉴和采用欧洲戏剧的表演形式,鼓吹民族独立、民主革命等进步思想,迅速引起极大的反响。国内新剧团体纷纷成立,如任天知的进化团、郑正秋的新民社和民鸣社等。辛亥革命前后的几年间,“新剧”在中国舞台上遍及南北,空前活跃,形成一股演出热潮。同时,初露锋芒的新剧界由于理论薄弱、人才良莠不齐、经验不足等原因,在剧本、编剧、表演诸方面都不尽如人意。新剧的出现,使冯叔鸾进一步检视自己的戏剧理论,他在《啸虹轩剧话》中说:
囊刊《剧谈》三卷,颇多芜杂,盖新剧、旧剧固截然两事,未可混同。自吾演艺于春柳,始能开明兹义。故甲寅以来,所为剧评约有两要点:第一,严新、旧剧之界线。旧者自旧,新者自新,一失本来,便不足观矣。第二,严脚本结构与演员艺术之分别。脚本结构之美恶,是编戏者之责,演员艺术之优劣,是演戏者之责,不可并为一谈,遂张冠而李戴也。删检旧文,都存四十三首,凡分上下两卷,泛言剧理者,录为悬谈,就艺褒贬者,录为随评,颜曰《剧话》,用别于前此之《剧谈》。[19]
可见,戏剧界的变化,使冯叔鸾对戏剧的认识更为深刻。他对新剧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此后的时间里,发表了《新剧佳作〈不如归〉》《新剧佳作之二〈鸣不平〉》《自由演剧之将来》《新民社之社会钟》《新剧不进步之原因》《新剧与新剧家》《新剧杂志序言》《旧剧将来之趋势》《旧剧合声乐动作而成者也》《新旧剧根本上之研究》《演艺与社会之关系》等一系列文章,对好的新剧脚本进行大力宣传,对不尽如人意之处进行分析、纠正,对新剧抱以极大的期望。同时,冯叔鸾结合新剧,对中国传统旧剧进行总结,将二者进行对比,提出自己的戏剧改良方案。在新剧失败后,他又对新剧失败的原因进行分析,针砭弊病,出谋划策,如他在评价春柳剧场时说:
春柳剧场脚本之佳者,当推《家庭恩怨记》《不如归》《真假娘舅》为最优等,结构周密、立意新颖,逐幕皆具一种特别的精彩,令人看了第一幕,便想看第二幕,看了第二幕,更不能不看第三幕,步步引人入胜,剧终仍有余味,此其所以为绝作也。[20]
对于新剧颓败之势。他痛心之余,又著文历举新剧应有的要素与新剧的现状加以对照,希冀新剧能有所改进:
新剧应以脚本为要素,现时之新剧无脚本;新剧应有固定之台词,现时之新剧自由应对无固定之台词;新剧应注重排练,现时之新剧绝不排练;新剧不得用背弓或一人向台下说话,现时之新剧往往向看客说话亦常用背弓(按:背弓云者,系京戏中术语,谓以袖障面,人人私自打算之语,如“哎呀”“且住”云云之类是也);新剧场上不应有幕外之门,现时之新剧往往有幕外之门;新剧不宜用多幕大致以五六幕为率,现时之新剧往往二三十幕。[21]
对新剧诸多不足方面,他分析得细致、周密,可见冯叔鸾对新剧的拳拳之心。
冯叔鸾曾说过,“严新、旧剧之界线”,并详细分析了二者的特点。他说:
剧者,文艺之一种也。故演剧者必曰绝妙戏文。盖无,又不复成其为剧也。余好剧,始耽于旧,今更稍研夫新,觉二者皆未能尽善尽美,以其文艺的能事皆尚有所未尽故也。旧剧之缺点,在有章法而无句法(此云旧剧者,指皮黄、梆子腔而言,下同)。何谓有章法?戏情穿插、说白,盖口皆斐然,有一定之规则是也。何谓无句法?唱词说白,每有俚俗不通之处是也。新剧之缺点在章法、句法或有而或无。何谓或有而或无也?编者之戏学知识高则戏情好,即有章法;编者之知识低则戏情劣,即无章法。设演者之戏学知识渊博,则出语必隽,即有句法;演者之戏学知识有限,则语言无味,即无句法。故曰或有而或无也。是故旧剧勿论已,新剧之不能一致尽善者,则以编者、演者之知识不能一致渊博故也。质言之,即文艺的知识犹未能普及于新剧社会故也。[22]
就旧剧而言,冯叔鸾认为在形式上固然有许多“糟粕”“如举袖宝马,向看客说话直累”,且有“化妆之不合理、布景之不周备”等,但旧剧组织精密,“不容苟为增减”,演唱感人之深,较语言为易入,故不能“言旧剧改良者,动辄曰废去演唱”。在内容上,尽管有迷信、诲淫等三大端受识于人,但应该做具体分析,如就“迷信”折翼的而论,如果以科学之眼光视之,甚可嗤笑,如果以美术文学之眼光视之,则有趣味。新剧应时而生,颇具意义,但从当时演出的实际情况看来,“自进化团以降,诸团体失败者屡矣”。冯叔鸾认为不能轻易贬低旧剧抬高新剧,或贬低新剧抬高旧剧,新、旧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有所难,各有所易”。
在新、旧剧比较的基础上,他提出戏剧改良的观点。他说,“新旧剧界,互相鄙夷,互相诟诋,只知责人,不能返省。各守崖岸,莫由会通。故第一必先泯去新旧之界限也。新旧两派之立,各有其成立之原理,然非个中人不能探其秘也。融会贯通,使互相为用,而不背驰,此实改良戏剧之要务也。故列为第二。新旧两派,各有所长。弃短取长,荟萃精华,而各成为百炼之精金,则改良之能事始毕,而戏剧之大观告成矣。”[23]
当时的戏剧改良界,大都只看到戏剧对于社会的改造作用,冯叔鸾却认为戏剧也是社会的一部分,“戏剧社会者,社会中之一部分也”。所以如果“社会不良”,戏剧也包括在内,“以一部分之力,而欲改良全体”,则是更难的事。虽然改良戏剧可以促进社会的改良,但如果戏剧不站稳脚跟,“必且同化于不良之社会”,这样的话,“戏剧之良者而亦湮灭之矣”。戏剧改良可以影响社会,但社会对戏剧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冯叔鸾铮言:“此真剧界诸子所宜加之意者也。”这些是对戏剧改良理论较为深刻而高水平的见解,冯叔鸾没有全盘否定旧剧,也没有打击新剧,而是深入到戏剧的审美本质,强调新、旧剧在戏剧原理和审美上的“融会贯通”,在二者的碰撞和磨合中做到“荟萃精华”,从而形成一种新的中国戏剧。冯叔鸾在戏剧与社会的关系上,也观察得相当透彻、全面。这些理论虽然深刻、合理,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和当时的戏剧改良实践脱节的情况,理论在实践层面的落实是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过程。
冯叔鸾剧评的第三方面的内容,是关于演员、表演、剧场、票界、观众的杂评,这部分内容在他的剧评中也占了相当重的分量。中国古代的戏曲批评,往往重于评论曲本,略于批评演出,即使有对于演出的批评,也不讲究时间性,不可能及时地产生影响。19世纪末20世纪初,特别是辛亥革命前后,文艺期刊涌现,大小报纸纷纷设立剧评专栏,使剧评面貌大大改观。对于评剧,冯叔鸾认为:“评剧最难。无戏学的知识者,不足以评剧;无文学的知识者,不足以评剧;看戏不多,不足以评剧,戏情不熟,不足以评剧。”[24]
好弄词藻者,不可与评剧,彼等专以评剧为题目而作一篇绮丽文字。文字虽好,可惜不是剧评。好品色者,不足与评剧,彼辈惟斤斤然于花旦之一门而分党立派,门户之见太深,其言论亦断不足信也,好讲考据者,不足以评剧。戏剧之中,寓言八九,若一一取而附会之,其苦不可胜言矣。至于胸中不可有成见,评论不可偏执一得。又更不独评剧为然。夫剧小道也,而评剧之难如此,则凡夫操寸颖以评论是非者,当亦懔然知所慎矣。[25]
冯叔鸾专门写了一篇《论评剧家之道德》,强调“不怀成见,不杂私心”,做到“未尝因一己之所恶而掩去其所畏,亦不敢因一己之所好而讳言其所短”,特别要避免廉价的捧场,这种对评剧原则的坚持,体现了一个批评家的本色。对演员和表演的批评,在冯叔鸾的剧评著作中占据相当大的比重。在《啸虹轩剧谈》的下卷,就辑有《贾璧云之〈鸿鸾禧〉》《贾璧云之〈拾玉镯〉》《冯贾之比较》《梅兰芳》《第一台观剧记》《筱喜禄何故不与梅郎配戏乎》《介绍王凤卿》《王凤卿之〈朱砂痣〉》《第一台之〈鼎盛春秋〉》《王又宸之〈打棍出箱〉》《王又宸之〈斩黄袍〉》《朱素云王凤卿之〈取南郡〉》《李百岁之〈丑表功〉》《杨小楼之〈连环套〉》等演员和剧目的批评。在小报上,冯叔鸾发表了如《驳小隐论刘翠仙》《梅兰芳现昔之戏》《李吉瑞登台之感谢》《谭小培》《白牡丹》《杨小楼与上海人》《高庆奎之〈空城计〉》《盖叫天之进步》等剧评文章。他评杨小楼与上海人:
夫杨小楼之好,好在不以拼命厮打或拼命狂喊见长,而能体贴戏情,研究戏中人身分,其武工亦能以熟练牌调姿式,处处皆以歌舞并重、求合于美的观念。而上海之社会中,乃习见于以真刀真枪、拼命厮打之何月山及破着嗓子拼命狂喊之小达子等,又何怪其疑小楼为不卖气力也哉。[26]
冯叔鸾推崇杨小楼之戏,他认为杨小楼符合戏剧“美”的准则,可以体贴戏情,武工也求合于美,而不是单纯以“拼命厮打”和“拼命狂喊”来招徕观众,但是上海观众见惯了后者,会以为杨小楼不卖气力。冯叔鸾从他的戏剧理论出发,指出了当时戏剧界存在的流俗现象,对演员的评论贯穿着他对戏剧性质、宗旨的见解。他对谭晓培扮演的须生用两个字概括,曰“规矩”,认为白牡丹(荀慧生)之所以立足者,只在“艺”字,认为李吉瑞“歪头”“大眼”“矮身材”,是个没有武工的武生、没有板眼的须生,“不会唱只是嚷”“不会打只是用劲”。这些评论或褒扬或尖刻,但出自其心,见解独到,颇具眼力。冯叔鸾观察观众,总结出“凡说新剧不能算做戏者,必其稍能懂得几句皮黄者也”“凡持戏单而看之不已,口中若念念有词者,必其识字无多者也”“凡东西走动而不坐于一定之位者,必为小报馆之主笔先生”“凡举止类妓女而案目格外趋奉者,必为阔公馆之姨太太”“凡成群结伙乱叫好者,必为捧场的看客”“凡看戏至得意时而笑语曰‘□娘的’者,必为军界中之人物”“凡说某某角色也算不容易者,必其稍负时望之客串也”“凡看淫戏至不堪时辄大声呼好者,其目光必有所属”[27]等共37 条。几乎每条皆中肯地,可见他观剧时对观众体察得何其细致。冯叔鸾提出演员修养问题,认为演员的“修养之深浅与艺术之精细为正比例”,而演员“有感受而无修养,只能得思想上之变迁,与艺术无所增益”。所以冯叔鸾主张伶界诸子应该“一方面即有人格上之觉悟,一方面尤当求艺术上之修养”,才能应和于新世纪潮流中之中国的社会,这些见解具有很强的进步意义,能在当时提出也表现出冯叔鸾超前的眼光。
总结冯叔鸾的戏剧批评,在批评方法上有以下三个可贵之处:
其一,敢于创新。冯叔鸾对戏剧的界定、戏剧性质的归纳等一系列关于戏剧本身的研究,都可以称得上是当时较为丰富、具体、深刻的见解。冯叔鸾提出的“戏学”,更是戏剧学学科的先声。在戏剧改良、演员、观众等诸方面,他都大胆提出己见,且不是盲目、随意提出,而是建立在他平时的细致体悟和精审思考之上,其中有很多可贵的观点体现出冯叔鸾独到的眼光和真知灼见。20世纪20年代,冯叔鸾在《晶报》发表关于小说的评论,将《金瓶梅》中人物与现实社会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在当时可算是较先进的《金瓶梅》评论。后人有云:“有一位马二先生(疑是上海的剧评人冯叔鸾氏)在评介《太真外传》时说得好,‘寻声按谱,翻陈出新,以皮黄之旧律,谐动作之神情,匠心别具,足见聪明’。马二先生没有马列主义的思想武装,能发见‘翻陈出新’这样一条规律,可真不简单!”[28]可见冯叔鸾在理论上的创新。
其二,辩证地看问题。这体现在冯叔鸾对新、旧剧分析和对戏剧改良的见解上。冯叔鸾不单独维护新剧或旧剧,也不完全批评,而是详细、全面地分析二者的优劣,“觉二者皆未能尽善尽美”。他认为旧剧“有章法而无句法”“新剧之缺点在章法、句法或有而或无”“新剧之不能一致尽善者,则以编者、演者之知识不能一致渊博故也”。就旧剧本身的一些缺点,比如形式上的“糟粕”,应当做具体分析,用科学之眼光来看觉得可笑,用美术、文学的眼光来看,则有趣味。对于戏剧和社会的关系,冯叔鸾认为应该辩证地分析,改良戏剧可以改良社会,同时不能忽视社会对戏剧的影响,戏剧界的人士应该“站稳脚跟”。这种辩证的观点,可使得剧评家们看待事物不致于有所偏颇,从而更全面地分析问题,非常可贵。
其三,坚持发展的眼光。冯叔鸾不因循守旧,他在《啸虹轩剧话》的序言中描述:“囊刊《剧谈》三卷,颇多芜杂,盖新剧、旧剧固截然两事,未可混同。自吾演艺于春柳,始能开明兹义。”冯叔鸾迅速接受了新剧,并反思自己之前的理论,认为“颇多芜杂”,从此之后,他严格区分新、旧剧界线,论述时颇多注意。冯叔鸾主张戏剧演员在注重“人格上之体悟”的同时加强“艺术上之修养”“才能应和于新世纪潮流中之中国的社会”。正因冯叔鸾平时紧跟社会形势,才能提出颇具前瞻性、先进性的观点,不拘于时,随势而动。冯叔鸾的剧评一出,便给人以新鲜感,成为当时剧评界的领军人物。
冯叔鸾剧评理论的不足之处主要在于他的一些理论太过于抽象,如在戏剧改良理论中,“泯去新旧之界限”“融会贯通,使互相为用,而不背驰”,乃至“弃短取长,荟萃精华,而各成为百炼之精金”,这些理论虽然公允、深刻,但比较理想化,在具体实施中存在很大困难,至今也没有得到很好地实践。当然,这些不会掩盖冯叔鸾在近代戏剧批评理论上的贡献,冯叔鸾剧评理论的创新、可贵之处和他的批评家的本色,使他在近代戏剧批评界独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