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言与松动文言

一、传统文言与松动文言

传统文言指在先秦典籍的基础上形成的古汉语书面语言,它在中国古代有悠久的历史,从甲骨文至今,已有3000 多年。文言文简明扼要,承载着厚重的中国文化,自上古至民国初年,绝大多数的文献典籍都是用文言书写的。在几千年的历史流变中,人们实际的口头语言不断“入侵”文言,文言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像秦汉之前一样古奥佶屈,但语体形式总体上变化不大。文言具有相对稳定的语法特点和风格特色,首先表现在词语大多为单音节。“这些单音节词可分为三类:第一类词语很像一个现代汉语双音节词的缩写。虽然不同于现代汉语,但只要按照它们所在篇章和词句的关系,以及它们在句中的意义和语法作用,加上一个适当的词素,马上就可变为一个同义的现代汉语词汇,如待(等待)、亡(灭亡)、袭(袭击)、距(距离)、微(微微)等;第二类词语和现代汉语距离较远,显然不同于现代口语词汇,但已经被现代人所习用的词汇,如:皆、至、暮、之等;第三类是现实口头和书面都已不用的词语,如:绐、弆、舁、熛等。”[27]文言中也有少量复音词,如连绵词。其次,文言词语的用法非常灵活,词性往往可以随义引申,很多词可以活用。有些文言词语具有典故性,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缩。再次,文言词语中有大量的标志性虚词,如者、之、所、其、乎、甚、岂、尚等。其句法上倒置句比较多,有一些特殊的固定句式,如“为……所”等。

作为一种书面语言,文言显得文雅、庄重,因其词语简洁凝练,也使得文言有含蓄、隽永的意蕴。但社会发展到近代,当人们的思想和社会信息愈加复杂庞大、交流愈来愈多,书面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的时候,文言就表现出一种滞后性。为适应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化,晚清的文言自身也在变革,包括从口语、外来语中吸收新的词汇,在句式结构上也尽量通俗化,风格向白话靠拢等,于是出现了一种浅近的文言。这种文言被广泛运用于晚清报刊文章和小说等著作中,有些学者称之为松动的文言[28],意即这种文言已经很大程度上冲破了传统文言森严的体式,整体较松动、易懂,容易被近代的读者接受。

报刊剧评的语言形式中,传统的文言和松动的文言都存在,前者存在于早期戏剧理论批评中,以序跋等形式来表现,如在《瀛寰琐纪》发表的《笔谈剧本》中,作者的这篇自序写道:

所以白凤一夕,口梦吐于杨雄;青蚨万贯,胸成癖于和峤。……夫握笔词人,空歌白雪;数钱姹女,只爱青铜。安得起狗监于九原,投笔者免沉沦之叹;辍绳营于一世,守钱者怀施济之心。聊以炎凉感慨,托诸彩笔金钱;且将嬉笑怒骂,摹出梨园菊部。同治十年岁在辛未夏五西脊山人自序。[29]

从自序可以看出作者本意并不在评剧,剧本也只是其寄托胸臆之作而已。整篇句式以“四四六六”“四六四六”“四四四四”等排列,在语言上,用“聊以炎凉感慨,托诸彩笔金钱;且将嬉笑怒骂,摹出梨园菊部”等词句平仄相对,讲究用典和藻饰,俨然一篇整齐的骈体文。骈体是文言的文体之一,兴起于魏晋,盛行于南北朝,唐代古文运动后曾一度衰落,清初又一度复兴,西脊山人的这篇序文,应该是此次复兴的延续。

另如《观剧说》一文:

春气已阑,首夏清淑,忧时子与二三同志,蠖居无憀,沈沈寡欢,忧从中来,起灭无端。厥友告之曰……子从我游,以散子忧。傞傞屡舞,呜呜引喉。粉墨登场,显微阐幽。倏忽今古,理洽情周。极见闻之乐事,实可涤夫僝僽。吾子乐之,盍即我谋。……异哉剧乎,殆为今日之中国说法也。夫剧之为物也,庄谐妙曼,情态毕露,能悲能喜,能苦能乐。为之者,固尽态而极妍,观之者,并因形而造象,盖已极天下之能事矣。然推原其故,则登场终日,杂坐千人,悲之、喜之、苦之、乐之亦一伪事也。俄焉而朝廷、伪朝廷也,俄焉而室家、伪室家也……演剧可以作国家观也,为其伪而真也,真而伪不可也,伪而真可也。讲论行习,最足移人,剧其一也。且逮下之事,惟剧为速,剧而有道,斯可以剧矣。[30]

这篇则采用骈散结合的形式,篇中夹杂“粉墨登场,显微阐幽。倏忽今古,理洽情周”的“四四四四”式、“极见闻之乐事,实可涤夫僝僽”的“六六”式,在文中还大量存在“然推原其故,则登场终日,杂坐千人,悲之、喜之、苦之、乐之亦一伪事也”这种散文笔法。较之上篇,这篇已经有了一些细微变化,如“异哉剧乎,殆为今日之中国说法也”,已不再是严格的文言。但总体上看,上述两篇文章皆为较典型的文言文,采用的也是传统的文体形式,与明清之前的文言几乎没有区别。

传统文言的戏剧理论批评只是寥寥之作,文言随着时代发展调整自身,至近代形成了一种松动文言,在近代报刊语言形式中所占比重最大。松动的文言已经不再似传统文言般艰涩难懂,少有生僻、拗口的文言词句,而是夹杂着外来单词,采用大量新词汇,句法组合灵活,整体上通俗、易懂,拥有广泛的阅读面。这些特点,使松动文言成为当时最佳语言形式,被近代大多评剧人采用,成为表达自身观点的写作方式。例如下面这段剧评:

吾人执笔,状姑娘之玉容,万不能似。盖姑娘一出,万道鲜光,逼人眼帘,目眩神迷,觉无美不备而已。中国人所谓九天仙女,外国人所谓“安琪儿”殆类之矣。[31]

这一小节,摘自一篇关于名角“刘喜奎”的剧评,可以看到这段词句的表达已经相当浅显,没有使用任何艰涩的用语,而且,剧评人把英文译音“安琪儿”用到自己文章内,使得文章“洋味十足”,大大冲淡了文言的“庄重”“古雅”气息。

晚清西洋戏剧传入中国,给中国带来了全新的演剧形式。同时,随着西风东渐和社会经济的发展,中国开埠较早的城市,出现了很多新事物,如新的交通工具、照明工具、生活用品、公共设施等。外国文化的介绍和西书的翻译过程中,也带来了大批新术语、新观念,传统的文言显然无法承载这些近代化的信息。于是,大量新词汇产生,这些新词汇在报刊剧评中的大量应用,是报刊剧评语言形式出现松动的一个重要表现,如剧评《新剧源流》,节录如下:

素人演剧,盛行于欧西各国。自王公贵人,以至博学士女,于戏剧一道,大抵研究綦详。时或登场奏技,座辄为满。然所演多悲剧,以悲剧入人最深。愁苦之音固易为好,非若吾国,徒以靡靡之音悦人耳目者。吾国积习相沿,多以戏剧为陶性悦情之具,且多薄视伶人,不齿士类,故素人演剧,常寂然无所闻见。时或岁晚,余间偶有一二客串,亦惟是《空城计》《朱砂痣》等陈腐旧剧,从无领异标新,为风俗、人心计者。有之,自梵王渡基督教约翰书院始。[32]

这里的“素人演剧”,则是来自日本名词,指非职业性的演剧形式,相当于欧美的“爱美剧”和中国的“玩票”。而“梵王渡基督教约翰书院”则是圣约翰大学的前身,由美国宗教人士在梵王渡购地兴建,这是一种中国古代没有的学校,属于新的公共设施,以上这些都是在近代出现的新词汇。

再如剧评《我之旧剧前途观》,讲到旧剧美育上的价值,文章说:

唱歌跳舞占美术上重要位置,此万国之所公认也。旧戏以歌舞为主要科目,是旧戏不啻为音乐与跳舞之联合会矣。考之欧西戏剧,亦有之一种,与中国之旧戏大概相似。日本亦盛行歌剧,且和以三味线尺、八萨摩、琵琶等乐器,如我国之用胡琴。然可见,无论东西洋各国之歌剧,皆不能废弃也甚显。盖旧戏为发表美术之机关,试问世界上,美术可灭绝乎,歌剧亦将灭绝。不然者,则歌剧将与美术,同一进步,此吾对于旧剧前途,极抱乐观者也。[33]

剧评中提到“美术”“联合会”“三味线尺”“八萨摩”“机关”等,其中“三味线尺”“八萨摩”是外来的翻译词语,“音乐”“跳舞”“歌剧”是新的戏剧学术用语,“美术”“机关”“联合会”等词语的字面意思已经与文言中词意大相径庭。可见,几十年来,国人戏剧理论水平已经大有提高,若想使新的戏剧理论和观念更好地表达和传播,就必须要改革传统的文言形式,使其适应新形势的要求。

除了吸收新的词汇,采用大量新词语之外,近代报刊剧评在句法形式上也趋于通俗,一些剧评语言句法形式向口语化靠拢,如下面这则:

我观旧剧,我爱冯春航;我观新剧,我爱陆子美。愿冯党之光荣历史,既已撞钟伐鼓,声满东南矣。而于陆独默然者,何哉?诚以从根本上论之,新旧两剧界,俨有鸿沟楚汉之分,不相沿袭。数月以前,党争潮流尚未侵入新界,故一则云垂海立,一自浪静波湉。作俑无后,佳兵不详,雅不欲玄黄之局,自我而开也。今者日月不居,风云变色,“凌党”之名词,居然发现新剧界中。则我景星庆云、祥鳞威凤之陆党,又安得不应运而兴,乘时而起耶。[34]

文言语体中,对于自称,一般用“吾”“余”,很少有直接用“我”,这是文言作为古代书面语、语气上区别于口语的一种庄重的表达。文言,即见于文而不口说的语言。此则剧评中“我观旧剧,我爱冯春航;我观新剧,我爱陆子美”,直抒胸臆,感情强烈。这种热情洋溢、醒人耳目的文字,颇似梁启超的“报章体”,梁启超常在其文章中直呼“我中国”“我中华”,其文章也具有“平易畅达”“感情充沛”“酣畅淋漓”等特点,并含有口语化倾向。“报章体”曾轰动一时,“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35]。在剧评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影响:

唱戏固难矣,然评戏亦不易也。正秋作戏评,于是海内之所谓评剧家,一唱百和,如蜂而起。伶界中人,际此时,也尚有一二分畏忘心,诚恐一遭攻击,名誉扫地,从兹不能振作。遂不惜百端联络,甚至从而利用之。其评论悉当者,固无间矣。惟今日别有一流人物,平日于皮黄,漫无经验,于一剧之情节,又多不能明了,捉笔伸纸,任意挥洒,几视评戏为儿戏,为利薮。噫!评剧界至此不堪收拾矣,且转为彼伶人所轻视矣。剧至今日,闻评戏之名,靡不皱眉掉首,以为不足重轻,舆言及此,至可浩叹。余以为评戏之原则,第一当祛除私心之好恶,益之以良知、良能,授予伶界。俾他日,能达真正改良之目的,斯为上乘。若徒信口雌黄,横肆褒贬,非持无益于社会,亦不足以服伶人之心也。[36]

文章里虽没有特别的新词汇和明显的口语化用法,但句式上已经相当通俗简单,词句明白晓畅,多数语句如“唱戏固难矣,然评戏亦不易也”“诚恐一遭攻击,名誉扫地,从兹不能振作”“若徒信口雌黄,横肆褒贬,非持无益于社会,亦不足以服伶人之心也”等,即使在今天,也不会产生太大的阅读障碍。这是一种浅近文言,它处于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是文言文为适应时代的发展糅合了白话文的句式特点而演进变化的结果。

报刊剧评的语言形式,除极少量用传统的文言之外,多数都采用松动文言形式,这种文言吸收了大量的新词汇,在句法形式上向口语靠拢,最终形成一种处于传统文言和白话文之间的浅近易懂的文言形式,这种浅近的文言,是近代报刊剧评的主要语言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