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话
文言不是中国传统文学专用的语言形式,中国古代的书面语有文言和白话两个传统,白话多以小说、戏剧为载体。明清盛行的白话小说,它的源起可推至唐宋代流行的“说话”。“说话”是一种民间表演艺术,即讲演故事,说书人要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和见识,并且要有好的口才。宋代城市和商业相对繁荣,“瓦舍勾栏”遍布城内,各种伎艺每日上演,其中就有“讲史”“小说”等“说话”伎艺,《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中多有记载,“说话”在宋代普遍流行并受到市民的喜爱。
宋元之后,说话艺人的底本很多被整理修改成话本小说,话本小说由“说话”而来,所以语言多用白话,且保存很多讲演的叙事方式。明人在搜集编选宋元话本小说的同时,还模拟话本创作白话小说,这些小说已经不再应用于“说话”场景,成为纯粹的案头写作,但“说话”的语气和叙事方式保留了下来,还产生了长篇章回小说形式,促进了白话小说的发展。《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都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入清以后,《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更是白话小说的高峰。
中国白话小说中的语言以白话为主,同时也杂糅了官话、文言等其他语言形式。张冥飞曾说:“长篇小说中,有以俗话为白话者,如《金瓶梅》是也;有以官话为白话者,如《儿女英雄传》是也;有白话而夹杂以文言者,如《红楼梦》中之‘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等词是也;有白话而夹杂以俗话者,如《水浒》中之‘干鸟么’‘干呆么’等语是也。其完全白话之小说,予生平实未之有见。其俗话、官话、文言较少者,似不得不推《儒林外史》为首屈一指。纯粹之白话,不独了字、呢字、哩字、的字、么字、吗字等类之语助词不可多用,若北方之普通话不能通行南方,南方之普通话不能通行北方者,如爸爸、爹爹、你老、老板、堂客、师母等类之名词亦宜少用,即红东东、绿悠悠、甜滋滋等类之形容词亦不许乱用也。今举《儒林外史》一段以为标准:‘五河县有什么人物?就只有彭乡绅。五河县有什么出产?就只有个彭乡绅。五河县那个有学问,就是奉承彭乡绅。五河县那个有才情,就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有一件事,人家还怕,是与盐商方家对亲。可有一件事,人家还亲热,是大捧的银子拿出去买田。’此种盘空生硬语,是为白话之正宗,盖行之全国,传之后世,无有人病其费解者也。”[37]虽然这些白话小说并不符合张冥飞所讲的“完全白话”的标准,但其以与文言相对的白话,形成了中国古代的白话传统。
传统白话不同于以方言口语为主的方言白话,也不同于晚清语言变革中产生的口语白话,相对于文言文,白话简明、生动、精确、活泼。在近代报刊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使用这种传统白话形式而作的剧评,如剧评《吴门顾曲记》:
苏垣阆门马路有两戏园,一为大观,一为丽华。自奉谕停止夜演后,只准日间唱演。青阳地新开一园,曰天仙,准唱夜戏,故有周郎癖者,既可卜昼又可卜夜矣。近日自小叫天进大观后,座客恒满,每日可卖至三百元左右。惟班中名角甚少,只小喜凤、王长林、张燕芳差强人意。故叫天虽至苏台,究因配角太少尚未能尽其所长,然苏人已趋之若鹜矣。[38]
再如冯小隐的剧评《说梅》一节:
梅兰芳这回到日本去,因为言语不通,日本人说他那个唱是猫叫。梅的唱虽然不见佳妙,总比猫叫强的多。在本国里经过多少名流的品评,作诗、作文说的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心里还不知足,必定要送到日本去,讨得“猫叫”二字,这也可以给性喜媚外的作一个榜样。[39]
这两节剧评,都以白话为主,明白晓畅、生动活泼,这样的剧评多存在于上海的小报中。
北京小报的剧评则多使用北京白话,使用大量的方言词汇,如同在拉家常,如剧评《拘泥》:
戏之一道,贵乎变通,不可拘于成见。真好的地方儿,不可简去,真坏的地方儿,亦不是总得保存。晓然这个道理,才能求进步。若拘定怎么趸来的怎么卖,势必一天不如一天。头样儿,古今的时势不同,听戏的程度也差,譬如一出好戏,搁在当初合宜,搁在现在就许不合宜。至于一切穿插、过场,都得随时随势,无论那门角色,能够了然这层,就是好角儿。先以跑坡说,旦角儿上来,若一唱慢板,老生那边儿别提多难受,既然僵的难过,也就不怪谭处坐下等著啦。再者《朱砂痣》也是照旧,旦角儿只顾了耍花腔儿,永不管老生僵不僵。这层道理,大都因为生旦的声价平等所致,彷彿谁不来俩俏头,谁就算握了。其实不然,是谁的戏,一定是谁的戏。就如《探母》一样,六郎满打能龈四郎,反正听的不是六郎。以武戏说吧,《蟠桃会》永远是蓝采荷使花篮儿,从雄化六年就错,一直的错到而今。再说《艳阳楼》上小可怜儿,原为匀出工夫来摆切末儿,而今既不摆切末儿,何必扮小可怜儿哪。外带好角儿不扮,赖角儿扮不了,归了包堆一场戏,还得等著挨那刀。要据我说,高登一下就走边,不显汤、不露水,必要跟贾斯文磨烦会子,细想究有何益。以上这都是拘泥的地方儿,净嚷嚷改良改良,老没儿这些地方儿改良。[40]
剧评中“晓然”“头样儿”“搁在”“难受”“握”“嚷嚷”等,都是北京人平时说话的口吻,但又不完全是说话的实录。在形成书面语言之时,经过了简单的加工,使整篇剧评显得既柔和又文雅,还透露出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儿。除《北京新报》外,北京报纸如《爱国白话报》《群强报》《京话日报》《白话捷报》等刊载的剧评,都是使用这种白话语言形式。再如剧评《戏园建筑》:
戏园的建筑,最要紧的,就是多容人,又要得看。西洋的戏园,顶大的可容三四千人,每人一把椅子,池子里头,前后分四五层,一层比一层高。楼上最少的是四层,多者十余层不等。园子里边,地下铺的,都是绒昵之类,座儿也精致,还是门也极多。池子里有四五个门,楼上三四间就是一个门,所以出来进去很方便。他的门合楼梯,都在观戏场之外,就有人上下,戏场里也听不见响声。开戏之后,不许有声音妨害别人,所以出来进去的也很少,等到唱完一出,听戏的可以出来,什么闲步厅咧、休息室咧、酒馆咧,去溜达的溜达,去歇着的歇着,喝茶饮酒,都随客便。一出不完,没一个人动弹,也不能吸烟,台前也没明柱,所以客人入场,无论坐在哪里,没吃柱子的毛病。[41]
这也是北京小报剧评语言形式的一个特色,较之上海小报传统白话和松动文言的杂糅,以及晚清白话报刊大量使用口语白话,北京的小报更倾向于使用带有其本土语言特征的白话,报面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使得北京小报更平民化,也代表着其对北京传统文化精神的一种坚守。
自维新时期始,中国涌起了一股创办白话报刊的浪潮。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倡导者裘廷梁,1898年5月创办《无锡白话报》,并云:“欲民智大开,必自广兴学校始;不得已而求其次,必自阅报始。报安能人人而阅之,必自白话报始。”[42]裘廷梁是变法维新的积极宣传者,他用《无锡白话报》,向人们介绍俄皇彼得变法、日本明治维新的故事,并普及各种科学知识,其宗旨非常明确,即宣传维新。除《无锡白话报》之外,维新时期的白话报刊还有《演义白话报》《平湖白话报》《通俗报》,皆以“开通民智”“变法维新”为宗旨。维新运动失败后,清政府愈来愈腐朽,中国被瓜分的形势更加紧迫,为了挽救民族危亡,改良派和革命派都开始创办白话报刊,“从1899年到1918年,各地新创办的就有170 种。北起哈尔滨,南到广州,东至上海,西达伊犁,遍布全国近30 个大中小城市,甚至连最僻远的世界屋脊拉萨,也在1907年创办了《西藏白话报》”[43]。其中有《杭州白话报》《安徽俗话报》《中国白话报》《白话新报》等,这些报刊大张旗鼓地宣传革命或改良,批判旧的制度,以强大的舆论和理论配合着民主革命运动的发展。
这些白话报刊的创办宗旨即以开通民智、宣传维新或革命为主,它们的使命决定了它们在语言形式上的尽量通俗化、口语化。1897年创办的《演义白话报》,创刊时即说:“中国人要想奋发立志,不吃人亏,必须讲求外洋情形,天下大势,必须看报。要想看报,必须从白话起头,方才明明白白。”[44]传统的白话此时便不能更好地胜任传播新知识、新思想的使命,为批判旧习俗,提倡新风气、宣传新观念,白话报刊采用最能接近大众的语言形式,形成了以口语白话为主的语言风格。这种形势下,用口语白话著写的戏剧理论文章也随之出现。比如《俄事警闻》发表的文章《告优》:
你们唱戏的人,自己看得狠轻,别的人看你们也狠轻。都因为最近几朝的律例,把你们这个行业,算是下流做的,做过这个行业,就不准考。中国人的考试这件事,和外国的选举议员一样,这明明是屏在公民外面了。就是北京的相公,也有被王公大臣结识的,也有受文人学士器重的,但究竟带着点轻邈的意思,不过做个玩物,和花草虫鸟一样罢了。但是你们流品虽然狠低,力量倒是狠大,无论什么穷僻的地方,一年总有几台戏,热闹的地方,差不多天天唱戏了。[45]
再如陈独秀的《论戏曲》:
列位呀,有一件事,世界上人没有一个不喜欢,无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诚心悦意,受他的教训,他可算得是世界上第一大教育家。却是说出来,列位有些不相信,你道是一件什么事呢?就是唱戏的事啊!列位看俗话报的,各人自己想想看,有一个不喜欢看戏的吗?我看列位到戏园里去看戏,比到学堂里去读书心里喜欢多了,脚下也走的快多了,所以没有一个人看戏不大大的被戏感动的。譬如看了《长板(坂)坡》《恶虎村》,便生些英雄气概;看了《烧骨计》《红梅阁》,便要动哀怨的心肠;看了《文昭关》《武十回》,便起了报仇的念头;看了《卖胭脂》《荡湖船》,还要动那淫欲的邪念。此外象那神仙鬼怪富贵荣华,我们中国人这些下贱性质,那一样不是受了戏曲的教训,深信不疑呢!依我说起来,戏馆子是众人的大学堂,戏子是众人大教师,世上人都是他们教训出来的,列位看我这话说得错不错呢?[46]
全篇几乎是毫无修饰的口语,类似演说,这是当时白话报刊特有的语言风格。它不同于梁启超所创的面向士大夫的浅近文言——“报章体”,更不是因吸收了新词汇、新句法而产生了松动的传统文言,为了尽量通俗,利于宣传,它尽可能地接近口语,甚至刻意避免传统白话的痕迹,所以后来学者称之为非艺术化的语言表达方式。
口语化形式的剧评不仅仅存在于白话报刊中,在近代其他报刊中也可见这种形式,如“无暇:呵呵,大进步了,你看小红官的衣服,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简直与上海的官人一样”“刚才出来的花脸,曲背弯腰,手足失措,试看他的后姿,平心而论,哪一点不像抬轿子的大班。我常常说用班的丝弦,固当消灭,就是高腔的扮妆,应该改良的实也不少。至于花脸的妆束身段,尤为卑鄙龌龊,武戏真不堪入目,可厌可恨”。[47]这些也是不同于文言和传统白话的口语白话剧评形式。总体说来,近代报刊的剧评语言仍然以松动的文言比重最大,白话剧评主要存在于北京小报和一些白话报刊之中,没有成为报刊剧评语言形式的主流。
近代报刊剧评数量庞大,风格杂陈,期刊剧评和报载剧评因刊载媒介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期刊剧评在形式上较接近传统,而报纸剧评则趋向于现代。在文体形式上,报刊戏剧理论批评拥有话体、剧评、随笔、评传、诗体、论文等多种类型,其中以剧评式为主体。“剧评”的产生标志着近代报刊戏剧理论批评的肇始,民国初年“剧评”的蓬勃发展使其成为报刊戏剧理论批评的主流。报刊戏剧理论批评的语言形式糅合了传统文言、松动文言、传统白话、北京白话和口语白话等,体现着近代语言演变和改革的脉动。
【注释】
[1]《刊行瀛寰琐纪自叙》,《申报》1872年10月15日。
[2]糜月楼主:《燕市群芳小集》,《瀛寰琐纪》1873年3月第5 卷。
[3]孝侬汪僢:《自题桃花扇新戏》,《大陆报》1904年8月30日第7期。
[4]《戏园琐谈》,《申报》1872年6月4日。
[5]岭南羁士:《观剧小记》,《申报》1872年8月13日。
[6]《今夜诸园名角戏》,《同文沪报》1905年10月8日。
[7]李良荣:《中国报纸文体发展概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 页。
[8]张海鸥:《北宋诗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 页。
[9]曾枣庄:《集部要籍概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 页。
[10]参考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学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359 页。
[11]此段之“诗评”参见傅璇琮总主编《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诗文评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108 页。
[12]丹翁:《评评》,《晶报》1919年8月15日。
[13]旁观:《配角儿》,《爱国白话报》1913年8月2日。
[14]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学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9页。
[15]岭南羁士:《观剧小记》,《申报》1872年8月13日。
[16]马二先生:《予倩此行余记》,《晶报》1919年7月12日。
[17]此传早于《双灯合传》,但上海图书馆藏可查报刊中未见此文。
[18]《双灯合传》,《采风报》1898年7月24日。
[19]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艺术研究所编著:《中国京剧史》(上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293 页。
[20]赵山林选注:《历代咏剧诗歌选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1 页。
[21]赵山林选注:《历代咏剧诗歌选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2 页。
[22]晟溪养浩主人:《戏园竹枝词》,《申报》1872年7月9日。
[23]三首诗作皆刊载于《二十世纪大舞台》1904年10月第1 期。
[24]袁伯夔:《临江仙》,《春柳》1919年9月第7 期。
[25]髯云埜人:《赠山东书伶李玉颦云卿两女史》,《大世界》1919年4月11日。
[26]宁树藩:《中国近代报刊的业务演变概述》,《新闻大学》1981年5月第1 期。
[27]陈志杰:《文言语体与文学翻译——文言在外汉翻译中的适用性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7 页。
[28]参见陈平原、王德威、商伟编《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李楠著《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夏晓虹等著《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从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刘铁群著《现代都市未成型时期的市民文学:〈礼拜六〉杂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等书,都提到过这种“松动的文言”。
[29]西脊山人:《笔谈剧本·自序》,《瀛寰琐纪》1873年4月第6 卷。
[30]《观剧说》,《知新报》1899年5月第87 册。
[31]朽木:《刘姑娘喜奎之花田错》,《日知报》1917年2月24日。
[32]云甫:《新剧源流》,《天铎报》1912年9月19日。
[33]昭阳钟痴蝶:《我之旧剧前途观》,《晶报》1919年7月30日。
[34]蘼芜:《陆党之露布》,《生活日报》1914年1月11日。
[3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0 页。
[36]秋风:《秋风馆最近剧话》,《神州日报》1916年3月17日。
[37]张冥飞:《古今小说评林》,载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选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40~641 页。
[38]《吴门顾曲记》,《游戏报》1901年12月16日。
[39]小隐:《说梅》,《药风日刊》1919年月21日。
[40]《拘泥》,《北京新报》1910年9月591 号。
[41]《戏园建筑》,《京话日报》1913年11月16日。
[42]裘廷梁:《无锡白话报序》,《时务报》1898年5月20日第61 册。
[43]王洪祥:《中国近代白话报刊简史》,《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6 期。
[44]《白话报小引》,《演义白话报》1897年11月7日。
[45]《告优》,《俄事警闻》1904年1月17日。
[46]三爱:《论戏曲》,《安徽俗话报》1904年9月第11 期。
[47]我尊、南杰、无暇:《九月一号悦来茶园夜戏合评》,《娱闲录》1914年9月第5 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