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演唱批评
自元代燕南芝庵《唱论》起,到王德晖、徐沅澂合著《顾误录》,延续了几百年的中国古代唱论,至晚清已经形成比较成熟的理论体系。
古代传统唱论体系论述的中心,主要集中在:吐字发声和字腔。吐字发声有“五音”“四呼”之口法。五音是指古代唱论中喉、舌、齿、牙、唇五个部位。四呼指演唱中的开、齐、撮、合四种口法。发声时强调咬字的准确以及喉、舌、齿、牙、唇五音的发声,而开、齐、撮、合口法的准确是吐字清晰的保证。
字腔则有字、腹、尾、上半字、下半字之说。这要求演唱者须处理好字头、腹尾的关系,才能使歌唱字正腔圆。同时,演唱者还应在行腔中善于归韵,只有掌握好归韵之法,才可以既能使音调和谐响亮,又能让听者凿凿分别,真正从字与声的结合上达到美声与语韵的统一。由于各地方言殊异,声腔不同,在演唱中,就尤其要注意按字行腔的问题,结合切字来处理演唱中的腔腹尾,学会反切是唱曲的基础,唱曲之前必先审音。
这些理论传承到近代,在近代报刊剧评中也多被拿来作为评价演员唱工的标准。
曩于留音戏中,得聆孟溥斋之《空城计》西皮一段,前三句尚娓娓动听,及昨日一见,乃使予大失望焉。孟之病有三:一则咬字不正,二则发音不匀,三则嗓子不够也。《失街亭》出场之引子[2],“四轮车”三字均好。“快似风云”之“云”字,孟不落“文”字音而落十三元之“元”字音。一误,“保汉家”之“家”字,尾音乃成为“家哦”。二误,余如“风”字“贤”字均极模糊,而“两代”之“代”字声促,几不能出口,则又嗓子不够之病也。[3]
“咬字”和“发音”即依据传统唱论的理论,来绳墨演员演唱,是对传统演唱理论的继承。而“嗓子不够”则是根据舞台实践而得出的结论,好演员要有嗓力,唱得神舒气扬,这些结论又充实了传统的演唱理论。
传统唱论还重视歌唱的表情达意,要求演唱者要先明晓曲意,体验曲中人物的性情气态,让曲情自然而然地由心中产生。演员要注意演唱技术的处理,演唱时的顿挫、轻重、徐疾、高腔、低腔,都是表现曲情的技术手法。节奏中,为了更好地表达曲情,板眼不妨略有伸缩,节奏处理可以有一定变化。表情达意,本身包含演唱技巧的咬字吐音、行腔归韵及音乐情绪体验中的气息、力度、节奏等细微的心理动势,这也是对演唱提出的更高审美要求。这点在近代报刊剧评中也有所强调,且结合近代新的戏剧观念,将它论述得更为具体。有时人评剧说:
最要在“声情”二字上痛下工夫。娓娓之音、扬扬之色宜于喜剧;巍巍之音、愤愤之色宜于怒剧;郁郁之音、凄凄之色宜于哀剧;怡怡之音、融融之色宜于乐剧。至若裂帛绕梁之音、柱发握拳之状,处境既殊,则变化自多,引而伸之,神而明之,是在智者。此中消息玄之又玄,不文如余曷克穷尽,初学者熟读曲本,以备听时研究,则自能收事半功倍之效。[4]
“喜剧”“哀剧”“怒剧”“乐剧”,是受西方影响而于近代产生的新的戏剧理念。将古代戏剧理论批评结合近代的新的戏剧观念来评剧,使传统理论延伸到近代之中,并于近代得到发展。
19世纪中叶成书的《顾误录》全书40 篇,大部分篇幅论述演唱方法,“延续了几百年的中国古代唱论著作,至此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5]。书中论述演唱时常见的方音、犯韵、截字、破句、误收、不收、烂腔、包音、尖团、阴阳10 种毛病,指出了初学演唱者应注意的一些根本性问题。其中《曲中厄难》一节,则是从“听者”立场分析,“观众”立场亦成为此后戏剧研究中一重要角度。晚清民初报刊演唱理论批评,则大篇幅、多数量地从“观众”角度分析演员演唱,从案头走向现场,批评和舞台实践充分结合,将“观众”立场的批评充分发展。近代报刊剧评中,“观众立场”的剧评尤其丰富,如北京观众重听戏,报刊有剧评论“听戏”:
听字儿,看字儿,本来不一样。听是耳朵听,看是眼睛看,万不能撮合到一块儿,硬说是一事的。看戏是有目共睹,左右是在台底下瞧着。听戏是听他歌曲,听他腔调儿,台上角色,能把喜怒哀乐,唱的出来,才算开窍儿的名角儿哪。不但是吐字真切,声调圆和,就是上下平声,也得分的极清,才能张嘴。若是北方角色,到了上海登台,唱出韵字儿来,人都听不明白,那还算是名角儿吗。要讲究看戏,那是谁都会看。要讲究听戏,并不是会个腔调儿,略微懂得板眼,就算会听的,必得是深明乐理,悟澈乐中诀窍,究竟这喜怒哀乐,是从声音儿里带出来的那,还是听戏的心理,强行分别的呢。这宗道理,非得大音乐家,于乐理上,极有研究的主儿,不能明白。[6]
无论“听戏”抑或“看戏”,都是从观众的角度来论戏剧,“听戏”不仅要听腔调、板眼,还要精通乐理,把戏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从声音中听出来。这种高水平的“听”,对演员的演唱提出更严格的标准。演员要从声音中唱出“戏”来,让观众闭上眼睛,便能体会到戏中人物的悲欢,进而得到精神上的审美愉悦。又有如评演员演出:
二簧正生戏里,最好的就属《文昭关》。以伍子胥那样英雄,要报父母之仇,中间忽然生出一段险阻来。他那满腹的悲愤,满心的惊恐,那是不问可知的,妙在此戏竟能一一的描写出来。更妙在一轮明月以下,纯用一人独唱,声调越来越紧,情景越逼越真,才能把他那满腔心事,发泄得痛快淋漓,全幅(副)精神都给振起来了。通观这出戏,纯是一片苍凉悲壮之气,实在可算正生的第一出戏,此戏演着极难,声调必得悲中带壮,作工又得于沉稳里头透着机警,才能恰合子胥当日的身份。以现代著名脚色说,谭鑫培在这出上原不擅长,所以轻易的不肯唱。孙处从前声音宏壮,唱着还算相宜,近来一老,亦唱不动了。其余鸿声能唱而不能作,凤卿作工虽行,喉音又不能济,都不能见出好来。所以《文昭关》这出戏,从汪大头一死,久已就成了《广陵散》喽。[7]
也有剧评家结合当时社会形势,阐述演剧理论,论及演唱时说:
大抵唱工,以有惊人句为上。嗓子不在高,而在清楚圆活,腔调不宜板,而宜长短适中、自树旗帜为贵,傍人篱落已次。尤当取诸名家音调一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善者益之,不善者去之。若字宜阴,若字宜阳,求其所以、臻此之故,比较而润泽之,熟练之,从转音处推敲,从煞音处注意,从无音处着想,抑扬顿挫,折衷至当,斯为上乘。调属人为,可效而成;嗓本天然,非学而致。过高则失之呆直,过低则失之委蛇。故凡声之属于刚者,需参以悠扬之音;声之属于柔者,需参以坚锐之音。唱工之与鼓板胡琴,有毫厘千里之关系,彼此相待,先后相继,缓急高下不可须臾离者也。说白亦关重要,苟一造次,听者之感念自减,学者不可因其近而忽诸也。第一,须口齿清楚,字字能辨,则观剧者趣味自生,劝惩有效。[8]
作者认为,如今戏剧界要求改良戏剧,唱工不但不能废除,更要加以重视。其理论阐述中,延续了传统演唱理论中的吐字发声要清楚圆活,腔调重在长短适中,要考察字的阴阳,演唱时要和节奏密切配合等理论要素。作者同时有所阐发,强调唱工如何影响观众情绪,重视了唱工可以让观众“趣味自生”,达到戏剧教育的社会目的。这种评论观点不仅把演唱和舞台演出结合起来,更把演唱和戏剧改良的社会形势结合起来,已将演唱理论大大推进了。
同时,剧评的倾向直接体现了当时观众的追求和戏剧的发展状态。随着近代城市的发展和各种文化的冲击,观众的口味也日新月异。某些传统的京剧表演方式越来越不能受到观众的喜爱,人们越来越多地关注戏剧中“可看”的元素,对于戏剧的唱腔要求不再严格。这种情况下,戏剧演员开始在行头、化妆、表情上作一系列的改进,而唱腔上则有渐渐简化的趋势。
《朱砂痣》之借灯光一段,本为三眼,共八句,有减词唱六句者,然亦不足为病。盖无论何调,有六句之多,其调即已完全,故不必定须八句也。先之唱是剧者,虽词句多寡,各有不同,然其唱三眼,则无一不然也。降及孙菊仙,一意孤行,心存取巧,于此段初仅唱正板二句,其后即转入原板,腔调不完,难易迥别。方谓此不过菊仙一人而已,成法终不能破,而竟风靡一时,学者群相效之。间有全唱三眼者,人且惊为异端,此非大可怪耶。以三眼改原板者,不止《朱砂痣》一剧,即《李陵碑》之反二簧亦如是。叫天之反二簧后二段,均属三眼,词句冗繁,非有真实工夫便觉难以支持。而世之唱是剧者,以其费力,亦贸然改为原板,实不知始自何人,而贤如刘鸿升,亦未能免俗,又安责其他哉。[9]
从这则剧评可以看出,为了新奇取巧,名伶孙菊仙改变剧本中的固定唱法,竟然风靡一时,得到很多时人效仿,按照原先板眼唱的反而成了异类,类似更改戏段唱法的还有很多。这也反映了在近代,唱工已不再是戏剧各要素之首重,戏剧演唱时,为了博取观众的新鲜感或降低难度,演唱者不再循规蹈矩、陈陈相因,而是争相改调,以易代难,形成一时风气。
近代报刊中有大量的论及演唱现场的剧评,这发展了中国传统戏剧理论中“观众立场”的戏剧理论。结合舞台演出而得出的演唱观点,使中国传统的演唱理论在舞台检验中日趋完善。而结合社会形势和新的戏剧理念而作的戏剧批评,又发展了传统唱论,将其推向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