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组织批评——一种综合性艺术的考察
近代以前的戏剧理论批评,于论曲成就最高,主要论及戏剧唱法、文辞、声腔等。元明以后论及表演的著作增多,多论演员,涉及论述剧本创作、导演、戏班的只是凤毛麟角,即便有也只是寥寥数语。直到晚清民初,戏剧繁荣,报刊兴起,小说、戏剧一改往日卑微之态而登上大雅之堂,以往历代,从无像晚清民初一样将戏剧诸方面论述得如此之全面、深广。不仅脚本、脚色、行当讨论得极其细致深入,且论及演戏场所、场面(戏剧伴奏人员)、行头盔头、演员收入、票友、观众、剧评乃至近代以来产生的戏报、灯彩、布景等,更有一些学者借鉴西方理论,将戏剧提升至一门综合学科的高度对其进行考察,最终使这一学科进入大学讲堂。
脚本是中国古代戏剧理论着笔较多的地方,但其多论述辞章。因近代报刊剧评多是剧评人观看戏剧演出之后的评论,所以直接论述脚本文辞者不多,论及词句的剧评,内容也多是针对演员唱词所发的感慨,缺乏对脚本文辞系统理论地总结。有人认为:“梆子班的词句,费解之处太多,好在地根就叫人听不出字来,费解不费解,却也无关紧要。二簧戏较比秦腔细腻,字句又让人听的出来,如果再要是费解,可就有点下不去了。”[86]其他剧评如《词句》《谁说梆子戏词句不好》《词句别而不通》,《京话日报》剧评《说戏文》,《药风日刊》剧评《虹霓关中新词句》等皆属于此类。
近代期刊上还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剧本的考证文章,如《空城计》有关唱段的考证:
《空城计》一剧脚本,亦为徽班发始人物所编,而编者则无从考据,为某氏矣,惟从前脚本与现时所唱大异。盖老脚本上场即唱一段西皮,其词句仿佛与“先帝爷白帝城,龙归海境”一样意思。今则改为“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两句引子。当年老四喜班主九龄唱《空城计》,尚按老脚本。上场唱西皮慢板,后张胜奎出,以上唱西皮慢板。第二场城楼,又唱西皮慢板,未免声调重复无味。始将上场之一段西皮慢板,改为“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两句,为走马小引子。故念法不用韵调,但轻轻念去,与《失街亭》升帐之“羽扇纶巾四轮车”大引子念法各别,至今数十年相沿不革。而一段西皮慢板之词句遂从此泯灭,绝无知者矣。城楼上“我本是卧龙冈”一段西皮慢板词句,老脚本与今日流行者,亦大不相同,均为张胜奎所改。惟一一段二六板词句,及三探后之摇板,古今一样,胜奎并未改动。《空城计》脚本虽系古人手笔,而张胜奎实与有劳焉。[87]
作者对《空城计》脚本考证颇为细致,具体到某段唱法、念白的前后不同,并举出实例佐证,且对后来改编者做出了很高的评价。类似的脚本考证文章,还有泖东一蟹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小说丛考》。
报刊中的剧本考证举例:
除了剧本和演员的评论外,报刊剧评还出现了大量评论演戏场所、场面、行头盔头、剧种、派别、演员收入、票友、观众乃至剧评的文章,这些剧评涉及戏剧的方方面面,其中很多是古代戏剧理论批评家从未评论过的内容。
论剧场,有我斯的《予之剧场观》[88],次雄的《剧场卫生问题》[89],天晓的《舞台之建筑法》[90]等。论场面,有刊载于《北京新报》第546 号的《二黄场面之一班》,刊载于《京话日报》“戏评”栏的《场面》[91],及载于《药风日刊》的《场面谈》[92]等。论前后台,则有《前后台之敷衍》[93]、《后台头目沿革史》[94]等。论剧种,则有如1919年9月1日发表的《秦腔杂话》,1918年10月21日发表的《说滩簧》,1919年11月17日发表的《评大鼓》,1915年《空中语》杂志第1、2 期刊载的《昆曲概言》等大量戏剧评论文章。
其他如:论派别,有《今后谭派之趋势》[95]、《近世须生之派别观》[96]、《评孙派》[97],《太平洋报》1912年4月2日“文艺批评”栏刊载的《世界剧派之大别》等;论戏剧界收入,则有《爱国白话报》1913年9月24日剧评《身量与身价之关系》及《白话捷报》剧评《现在梨园的生计》等;论观众,有《听戏的进化》《剧场之道德》《上海人听戏程度太浅》等;论票友,则有《晶报》张豂子所著《北京票友谈》、小隐所著《海上票友谈》等;论演员教育,有《伶界教育谈》《伶人之修养问题》《伶界之爱国思想》等。
随着时代发展而出现的戏剧布景、灯光等,也有相应评论文章。同时,报刊上还出现了对发表的戏剧评论文章——“剧评”的评论,这些文章或涉及评剧方法,或涉及评剧家、评剧内容等。如:
要论评戏,可评的很多,不料近来评剧家,多有舍去戏剧不评,专在模样儿相貌上开笔仗,或在坤角上用单面痴情,愿为奴隶,于是你驳我辩,竭尽精神。即或评剧戏文,也出不了花旦戏艺。[98]
评戏这一门,别看虽是遣兴的玩意儿,其中立意措辞,可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不说梨园的行话吧,有人说是不会评戏。竟说梨园的行话吧,又有人说是不对阅报的眼光儿,这个问题就很难解决。[99]
愚樵的《借评戏显己能》,更是批评了一些剧评人不负责任的现象:
近来大多数评戏家,全是他爱某角,硬往好里夸赞,评其实捧的全不到家,也不管旁人肉麻。这路戏评,实出乎评剧界之外,明眼人早认为瞎扯,不值一笑。比这路稍好一点儿,就是自己会那一段,他老先生必说那段唱的如何,某字咬的怎样真,某句在什么字唱的好。在表面观之,似乎他评戏有根,其实骨子里,不过露着他于此戏通达,且看过印版戏考,哪里是评人家好,却是显自己能呕。话虽如此,究比以私心瞎捧乱评的,略高一点儿。[100]
有些剧评对剧评家进行分类,并分析其心理,如《评剧家之派别》《评剧家之心理》等数篇。有文章将自己对剧评的评论文字命名为“剧评谈”或“剧评话”,这是对戏剧理论进行评论的批评样式,如《先施乐园日报》发表的《书盦剧评话》。“剧评话”是一种戏剧理论批评的批评形式,它针对剧评发表直接感受或论述理论问题,和诗话、曲话、小说话一样具有简短、鲜明、灵活的特点。虽然对于剧评的评论文章在民初就已经存在,但直接将其命名为“剧评话”是在《先施乐园日报》中首次出现的。
早在晚清时,刘师培等就发表了一系列考察戏剧起源的文章,此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明确界定了“戏曲”的概念,报刊中的戏剧评论更是无分巨细,涉及方方面面。在这种批评大潮的推动下,近代戏剧理论研究在吸收西学的同时,逐渐从中国传统戏剧理论批评的“混沌”中分娩出一种新的研究理念——“戏剧”不再只是中国传统戏剧理论的唱、念、做、打,而成为一种包含多种因素的专门之学。对戏剧的研究上升为一种综合性艺术的考察。
戏剧是综合性艺术的观点,在中国古代戏剧理论中也曾提及。明代王骥德就曾说过,“并曲与白而歌舞登场”才可称为戏剧。但明确把戏剧界定为一种高度综合性学科的理念,至近代才出现。1914年,马二先生在《游戏杂志》第9 期开始连载其《戏学讲义》[101],全书分为十章:第一章,《发端》;第二章,《戏之分类》;第三章,《京戏》;第四章,《京戏名伶志》;第五章,《新剧》;第六章,《新剧家略传》;第七章,《女子演剧》;第八章,《客串》;第九章,《演戏心理学》;第十章,《舞台经验谈》;马二先生于第一章开篇宗义:“何谓戏学,戏学者,研究演戏之一切原理及其技术之学科也。”他不仅首次明确了“戏学”的概念,还论述到戏剧分类、京剧、新剧、女子演剧、演戏心理学等,这些课题即使在今天的戏剧理论界,也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戏学讲义》可以说是近代首部学科性的戏剧理论著作,在当时引领了先进的理论方向。
此后不久,有识之士开始倡导戏剧学科之专门学校,昭阳痴蝶说:
夫戏,亦为一种专门学科,欧美有戏学专门学校之设,其程度等于高等专门学校。假使照中国现行学制计算,吾人七岁入小学校,十四岁入中学校,十八岁入剧学专门学校,亦须二十二岁毕业。毕业后始能实行演戏,是欲求一剧界完全人材,至少须二十余岁。良因剧员必须具有普通学术及社会常识,始能成一完全剧家。[102]
亦在此时,吴梅在北京大学文学系授课,把戏曲课引进了大学课堂,在质疑和嘲讽声中,曲学站稳了脚跟,戏剧这一学科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中国文学的发展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