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穆辰公
穆辰公(1885—1961),原名穆都哩,后改为穆笃里,字辰公,号六田,笔名穆儒丐,出生于北京,满族正蓝旗。1900年,穆辰公入瑞郡王所创神虎营学堂习武备,后入八旗小学、八旗高等学堂;1905年,被送入日本早稻田大学师范班,初攻读历史、地理,后升入早稻田大学专门部政治经济科,留日期间思想激进,曾为《大同报》等维新派报刊撰稿;1911年回国,获法政科举人,辛亥革命后,主要从事教育和新闻工作;1915年前后曾任北京《国华报》编辑;1916年《国华报》停刊后前往沈阳,任教于奉天法政专门学校;1917年入《盛京时报》社,主编《神皋杂俎》;1945年回京,1953年被聘为北京文史研究馆馆员;1961年2月15日在北京去世。[125]穆辰公早年在《盛京时报》任职期间,在该报上发表了大量剧评,他的著作除了1917年出版的戏剧专著《伶史》之外,另有《梅兰芳》《女优》《北京》《徐生自传》等多部著作。
穆辰公的小说《徐生自传》,其实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穆辰公少时就读于京城里的新式学堂、宗室觉罗八旗高等学堂。他曾在《徐生自传》中说,其就读的学堂在科举时代本是一所书院,庚子之后就改了学堂,当时锐意维新,清廷把莘莘学子都看成宝贝一般破格优待,学堂不收学费,学生的宿、膳、衣、履、书籍、纸、笔、墨、砚全都齐备。学堂毕业后,穆辰公被公派出国,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期间,他踌躇满志:“仿佛维新事业、立宪政治都加在我们的双肩,便是我们的字符,也是这样,当时满腔热血都拥了上来,誓不负父老所期。”[126]穆辰公看到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十分赞赏,便主张模仿日本的君主立宪制度,思想比较激进。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事都喜欢新的”“骂中国的东西”,比现在青年还要厉害,对于新文艺极端崇拜。当时日本留学生中,有以陈天华等为代表的革命派,也有君主立宪派,穆辰公属于后者。作为清朝派遣的留学生,穆辰公回国后本可以按照《考验游学毕业生章程》参加廷试,觐见皇帝,奉旨得赏举人、进士出身,进而按等第被授予官职,加以任用的。但是正当穆辰公准备应试时,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被推翻,如同做梦一般,穆辰公的美好前程刹那间成了泡影。穆辰公不喜欢革命一派,便不去从政,他进入报界,同时迷上戏剧,并开始撰写《伶史》。“身遭世变,目睹沧桑,临歧路以伤心,过芜诚而陨涕。”穆辰公在《伶史》自序中唏嘘感慨,“壮怀莫展,逸步终蹶”,他想起大清,“涕泪交挥、目眦欲裂”,他自称为废人,又“自甘暴弃”“终年偃卧,挂病骨于绳床,镇夜长吁”。穆辰公是满族旗人,被公派出国,踌躇满志,曾想报效国家,谁知壮志未酬,清廷不在,如同雏鹰被折了翅膀,大大打击了年轻的穆儒丐。穆辰公搜集名伶资料,是否也想从这个地位低下、不为世人所重的群体中,得到一些心灵的共鸣,或是寄托哀思、排遣忧闷,想来二者皆有之,如希夷序中所说:
夫辰公一今之千里马也,当其负笈东瀛,精研法律,推其志,固将大有为。乃造物惯弄人,名士多不偶,学成返国,值国是日非,怀才不遇,退而投身报界,是犹千里马之不逢乐伯也。辰公既郁郁不得志,一腔热血、满腹牢骚,无宣泄地,由是藉优孟衣冠以泄其愤,而《伶史》亦由是而成。[127]
穆儒丐于《国华报》任编辑时,连载小说《梅兰芳》,小说中有大量梅兰芳在相公堂子时的佐酒生活,影响了梅兰芳的声誉。在冯耿光等人的干涉下,《国华报》被迫停刊,后来其好友陆瘦郎主编的《群强报》转载《梅兰芳》,也被停刊,穆辰公被迫于1916年到了沈阳。1917年冬,穆辰公入《盛京时报》社,以“儒丐”“丐”为笔名发表文章,或许意为“儒界乞丐”“靠文求生”,也是他对未来的一种打算。
穆儒丐曾作《伶史》,故对北京剧坛近世名伶的家世、事迹、唱工做派都十分了解,在他早期发表于《盛京时报》的剧评中,评“伶”仍是主要部分。入《盛京时报》之前,《伶史》可以代表他戏剧研究的理论成就。《伶史》为伶人作传,但并不着重评伶人艺术,却尤其重视描述伶人的身世、品行。穆辰公在“凡例”中倡明:“本书以传记体,叙述近代名伶之事迹、言行,尤择其有关政治风俗者而特著之,至各伶艺术之优劣,可以戏评概之者,则不滥为赘述,以符史例。”[128]穆辰公按照《史记》的体例,分本纪、世家、列传诸体来介绍伶人,因“各伶之艺术初无轩轾”,特就伶人“声望、资格、品行、身世诸点”略示区别,以清眉目。在《本纪》一节中,穆辰公列程长庚本纪第一,孙菊仙本纪第二,何桂山本纪第三,金秀山本纪第四,谭鑫培本纪第五,郭宝臣本纪第六,侯俊山本纪第七,刘鸿声本纪第八,黄润甫本纪第九,德珺如本纪第十,陈德霖本纪第十一,龚云甫本纪第十二。《世家》:梅巧玲世家第一,俞润仙世家第二,余三胜世家第三,杨月楼世家第四,杨桂云世家第五,余玉琴世家第六,王攀桂世家第七,田际云世家第八,汪桂芬世家第九,朱文英世家第十,阎金福世家第十一,罗巧福世家第十二,张云亭世家第十三,陆长林世家第十四,李寿峰世家第十五,陆玉凤世家第十六,叶忠定世家第十七,姚增禄世家第十八,刘永春世家第十九,许荫棠世家第二十。穆辰公描述程长庚“轻财好义,能恤孤弱”,孙菊仙“为人有道”“非普通优伶所能企”。穆辰公对伶人身世、轶事、性格等十分了解,所以评价伶人的艺术特征也能抓住关键。他描述孙菊仙的演唱,“声声皆极悲壮淋漓之致”,使人闻之“如入古之燕市”,又似“荆轲之歌易水也”,黄润甫“尤工饰曹操”,并被称为“架子花”,能根据不同人物,扮出不同的大花脸来。
《伶史》对梅巧玲三代,尤其是当红的梅兰芳,描写得极其详细,提到诸多梅兰芳轶事,如:
壬子夏,兰芳势益张,好事者为之结梅党,奉兰芳为党魁。时正式国会已成,议员多来自田间,坐拥厚俸无以为业,则日走马章台,或流连于歌场。见兰芳惊为绝世美人,于是佩议员徽章者,争集于天乐园,兰芳一一笑,均足以左右议员之意思,其鼓掌之声,较决议案为力。及选举正式总统,兰芳以优竟获一票,脱不以资格为限者,兰芳当必膺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荣职,此一票足为其证也。[129]
这些小事的记载,在小说《梅兰芳》中更是多不胜数。
穆辰公1919年之前发表的剧评,主要有《绮梦轩剧话》《儒丐戏话》《梨园小言》三种,偶有散评。1920年以后,据张菊玲《风云变幻时代的旗籍作家穆儒丐》一文统计,穆辰公发表的剧评还有《戏场闲话》(1920年7月8日)、《二柳庵论剧》(1921年2月3日)、《旧剧新解》(1921年5月)、《说新剧》(1923年2月)、《剧场小言》(1923年3月)、《五种角色概说》(1923年5月)、《新剧与旧剧》(1923年9月10日)、《戏剧之教训》(1923年11月12日)、《我所选的皮黄戏》(1923年9月)、《奉省梨园人才小志》(1924年1月8日)、《梨园回顾录》(1924年1月20日)、《戏园之变迁》(1924年5月17日)、《戏剧之概念》(1934年5月6日)、《中国的社会剧》(1924年8月8日)、《中国的旧戏》(1924年8月)、《捧角家小传》(1929年7月8日)、《戏剧杂谈》(1938年12月至1939年1月)、《新春谈戏》(1940年2月3日)等。短小的散评更多,如《说禁戏》(1921年6月)、《说本戏》(1921年6月)、《扮戏的规矩》(1922年5月20日)、《说新剧》(1923年2月)、《提高顾曲程度》(1923年11月8日)、《说彩切》(1924年5月21日)、《戏与背景》(1924年5月)、《说转台》(1924年5月30日)、《说卖力气》(1924年6月7日)、《演戏不可预存成见》(1924年7月5日)、《本戏的编制》(1924年7月)、《说戏装》(1924年7月)、《说新行头》(1924年9月)、《应节戏》(1924年9月13日)、《说情戏》(1924年12月6日)、《说义务戏》(1924年12月22日)、《说唱》(1924年2月3日)、《说票房》(1926年2月)、《说诨》(1926年3月11日)、《说词》(1926年3月)、《说装》(1926年3月)、《说打》(1926年3月18日)、《论音色》(1926年4月2日)、《说戏评》(1926年4月4日)、《再说戏评》(1928年4月7日)、《戏式》(1926年4月)等。可见其后期的剧评范围更广,内容也更丰富。
穆儒丐重视梨园尺度、法则,看重演员品格、德行,他重视“生行”,尤其看重孙菊仙和汪笑侬,对“青衣”行当不甚重视,对梅兰芳偏见极深,这些和徐凌霄的评剧近似。但由于身份不同,二人的戏剧观又存在很大差异。徐凌霄虽出身名门,但他的祖上为江苏宜兴,徐门只是通过读书科举走上仕途的士大夫。徐凌霄的祖父、父亲、伯父乃至兄弟都有极其深厚的家学,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徐凌霄自小时候起,就有专门的先生教其“四书”“五经”等文化典籍,同时他的父亲又开家学,不分诗词歌赋,只要是佳篇即择取讲解,让徐凌霄自己去阅读、领会。这种广博杂收的少年教育,使徐凌霄的文化修养极深,不论诗词文章,还是小说戏曲,都有很深的体悟。正因为传承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徐凌霄评戏剧时才有“雅、正”倾向,这种倾向体现在不喜欢浮躁、哗众取宠的外江派伶人做派和“以色媚人”的旦角,重视京剧的传统和技艺规则。在评剧时,徐凌霄常常把戏剧和诗词文赋等联合起来,如把京剧比作桐城派古文,把新剧重视布景、道具比作文章重视华丽辞藻,这使得他的剧评具有浓厚的文化意蕴。而穆辰公不同,他是满洲正蓝旗子弟,是清朝统治者的一部分,中国朝代“家天下”的传统,使他有种国家是“自家的”感觉。穆辰公在日本留学期间思想激进,批判国事,也只是想让“他家”的治理更为清明,国家更为强盛,他是坚定的君主立宪派。但是,当革命袭来,清朝灭亡之后,穆辰公之前的优越感和归属感荡然无存,立刻觉得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涕泪交挥、目眦欲裂”“挂病骨于绳床,镇夜长吁”,穆辰公一直走不出失去“国家”的痛苦,所以才会前往满族的发祥地沈阳寻找慰藉。清朝覆灭时,穆辰公是留学归来的学生,年纪轻轻,他不能算是遗老,但评剧时,他纯然一种清朝的遗老姿态。穆辰公对伶人的称呼“叫天儿”“大头”“巧玲”都类似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清朝贵族派的口吻。穆辰公的心目中,伶人们本是“玩物”,他们目不识丁,也不会有很大作为,他看到有些伶人品德高尚、言行出众时,更多的是惊叹而不是赞叹。穆辰公真正推赏的是孙菊仙和汪笑侬,因这两位都是票友出身,比起职业伶人,出身高贵,品格超逸。穆辰公认为伶人们的表演艺术无论多么精湛,都是他们的本分,如果有角色艺术不精,或者不守艺规,他即去指责。所谓的艺规,是传统京剧严格的行当标准和艺术要求。徐凌霄早年不喜梅兰芳,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有那么多人去捧了,我又何必去凑热闹。徐凌霄只是不愿去趋炎附势,并且后来他的态度发生重大改变,对梅兰芳十分称赞,两人经常探讨剧本,梅兰芳称之为“老师”。徐凌霄对梅兰芳非常关心,20世纪50年代有记者去采访徐凌霄时,他第一件事就是问梅兰芳近况如何,有哪些活动等。穆辰公亦不喜梅兰芳,是发自内心的不屑、鄙夷。单单梅兰芳本人,没有什么理由让穆辰公如此不喜,所谓“恨屋及乌”,穆辰公自留学时就和革命派势不两立,也是革命派使他丧失了“家国”。民国建立后,穆辰公对于围绕在梅兰芳身边的政界、军界人士冷眼旁观,况且他素来不喜旦角。这种情况下,他便借写梅兰芳的歌郎历史,实际寓意其身边之人及民初北京社会的污秽情景。不同的身份、性格,使得徐凌霄可以用“凌霄”自志,成为名记者、名学者,而穆辰公以“儒丐”标榜,以文卖钱度过此生,可以说穆辰公不是遗老,却胜似遗老。
不可否认,穆辰公评剧的态度尤其认真,不论是论伶人艺术、品格,还是京剧流派、梨园规则,他的剧评都深合法度,从无漫天乱扯或随意着篇,其评论标准是传统京剧严格的行当和技术要求。穆辰公说:“非深于诗,不能作诗话。非精于剧,不能作剧话。近人所作戏评,虽不少佳篇,而耳食滥竽之徒,亦殊不少。甚至党同伐异,恣为秽言。不惜观者齿冷,徒以文字为媚伶之具,亦可慨也。”[130]虽然穆辰公仍然有“戏虽小道”的观念,但他承认戏剧“亦有可观,非穷毕生之力,不能窥其堂奥”。穆辰公也肯定了一部分伶人的才艺:“老生之长程、叫天、大头、三胜。青衣之巧玲、紫仙、小福、石头。花面之秀山、桂山、三黄。小旦之俊山、桂凤、三宝,不第其人为天赋之奇才,而其寝聩斯道,殚精疲神以求之者,亦复为人所不能及,垂不朽之名,固其所也。”[131]穆辰公尤其推崇孙菊仙和汪笑侬,他说“老乡亲与汪笑侬,皆为今日伶界绝无仅有之人才。惟二老皆票友出身,无靠把戏。自艺术上观之,固逊于叫天,由品格观之,则非叫天所能及。”孙菊仙“得天独厚,歌喉浑转自如,虽不经意处,亦韵致娟然”[132]。穆辰公提到孙菊仙时自称:“我已入化境,故敢如是,后生学我,是自杀也。”穆辰公与汪笑侬是“忘年交”,汪笑侬的戏“独出心裁”“而益之以书卷气,迨非俗流所能企及”。对于戏剧的行当、流派,乃至梨园的规矩,他都认真、细致地进行梳理、点评。
穆辰公最喜爱生角,尤其“武生”,在《绮梦轩剧话》和《儒丐戏话》中,他屡次评论了武生名角和武生行当表演上的程序技巧。他认为当今:
武生戏,俞、黄尚矣。今日只一杨小楼深得俞派衣钵,宛然菊笙复生,黄派则无人矣。或曰:李吉瑞、马德成为黄派武生,此外行之言。内行不之认也。若夫李春来、盖叫天、高福安、杨瑞亭之流,乃是江湖上刺枪棒者。武诚武矣,其若无戏何。[133]
穆辰公认为杨小楼:“威而不猛,故演着靠戏,真有古之大将面影,非徒以枪棒为能者。至于唱念,则神韵至足,中气至厚。使人闻之,如饮纯醴,真武生行中之绝无仅有者。”[134]他认为看武生演戏,首先要看其“工架”,如果“工架不似”,则即使有全身武艺,“终是小家”,如同江湖上买药使枪者。“工架”如同造屋,必须先就“坚其栋梁四柱”,根基已立,才可以施加装饰泥工。工架见于外者,一是台步,二是起霸,三是走边,四是荡马,“精乎此四者,武生之能事毕矣”。穆辰公又详细讲解了这四种技艺的具体要求,比如:
走边者,短打武生所必有者也,如《恶虎村》“黄天霸夜走荒郊”一段,口中念牌子,而身手步伐与念词合成一气,虽疾而不迫,捷而不乱,始足入目。[135]
对于京剧的表演程序、艺术标准、流派等,穆辰公有极深刻的了解,所以他的剧评,从无一知半解地泛泛而谈,而是时时体现他深厚的京剧知识体系和理论素养。穆辰公极不赞同戏剧界散漫、越轨的现象。传统京剧中,伶人任一行当,当专攻此行当,在艺术上精益求精,而不是以能多任为好,正所谓“京剧,角专攻一工,不能兼演己工之外之戏”,但这种规则到民国后已经渐渐失去效力,有些角色可以演多种行当,名角兴致一来,也“反串”一把。穆辰公说,“近见沪上戏园著名之角,每每身兼数艺,举凡生旦净末丑,几乎无所不能”,认为其“务广而荒,其价值不问可知”。传统的梨园由前后台组织而成,前台专事营业,后台专司演戏,二者界限綦严,互不相犯。一园每日收入大概前台三成,后台七成。但由于社会变迁及商业经济的发展,梨园规则也有了变化。这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但穆辰公眼里,“今日既无一定班子,又皆不能长久,大都散邀。前后台劈账,遂无一定规矩。甚至前台掌柜,即充后台老板。界限不清,非复昔日矣”[136],似是一种退化。
由于深谙音律,熟悉京剧,穆辰公评起伶人的演出艺术,往往能抓住演员的艺术特征,感悟独到,深得其妙。他认为:
老谭之《碰碑》,句句是哀音,使人聆之,如读杜工部北征,怆然欲涕。
然老乡亲之《逍遥津》,句句警绝,诡幻莫测,正如韩昌黎之南诗,极笔墨之能事。[137]
这些剧评都体现出穆辰公独到而又深刻的见解,虽然他不喜欢梅兰芳,却也认为梅兰芳演剧“艳腻有情致”。同时,在穆辰公内心里面,一直是对伶人抱有偏见的,所以经常评论到一些伶人“不识点墨”“贻人笑柄”之事,比如:
近得京函,谓天乐园昆弋班,演《党人碑》,竟将宋时元祐年号误书为原有,且不辨苏东坡即是苏轼,而并书之,当时观剧者已笑不可抑。而伶人不知误在何点。于此可见伶人不读书不识字,每每贻人笑柄,而不知自知也。[138]
然而一些目不识丁的名伶,如果有出众的艺术,他又感到惊奇,比如他评谭鑫培:
伶人工于演剧,而多目不识丁,谭英秀(叫天)以一代宗匠,而胸无点墨,然袍笏登台,文武尽致,亦一奇也。[139]
对于穆辰公素来不喜的梅兰芳,这方面的爆料肯定不会放过。穆辰公屡次提起,“梅兰芳为近时名像姑”“其人亦殊文雅”“然不知书,尤不识字。余尝见其一手书五十元收条,墨痕奇丑,形如鸡爪,所谓质美而中不足者叹”[140]。因穆辰公具备精深的戏剧知识和文化素养,故其剧评中也不乏高明的见解,他认为梆子词句“大都村俗,不堪寓目”,但“名伶善用其喉,歌时,音韵激越,如听铁板铜琶”,是“殆以音胜者”。他认为秦腔《武家坡》,“王宝钏窑中”一阕,“不第腔调可听,其词句亦殊自然”。穆辰公把这段词句录在《绔梦轩剧话》中:
打罢春来四季天,那春秋四季不一般。日月轮流催人老,红粉的佳人白了鬓边。你不像当年的薛平贵,我不像当年的王宝钏。寒窑内那有菱花镜,水盆里面照容颜。左边照,右边照,照不见当年的旧容颜。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141]
对这段词句穆辰公非常推崇,认为这段词句虽不符合“雅驯”规范,但“多本色语”,除了第一句稍微有点勉强外,其余“皆自然成章”,尤其“便于歌唱”。穆辰公是将中国传统戏曲批评化用到近代演唱批评中的人,他的理论和评论范畴多出自传统曲论、文论,但他将这些传统的剧论与近代的戏剧表演结合起来。所以,穆辰公的剧评原则虽然古板、守旧,但文风干净、质朴,整体上透露出醇厚、雅驯的韵味,这也是他剧评的与众不同之处。
穆辰公早期评剧过于重视传统,不喜变革,对伶人尤其是名伶梅兰芳存有偏见,有遗老之风,这些使他的剧评标准和观点都显得和时代格格不入。但穆辰公具备渊博深厚的京剧知识,又对京剧流派、程序和伶人家世、品格颇有研究,这些都可以为戏剧研究者们提供珍贵的京剧资料。穆辰公的评剧风格严循文学批评传统,将古典文学批评的范畴、方法应用到剧评中,使剧评透露出独特的个人风格,这也是他的可贵之处。当然,要全面评价穆辰公剧评的特征,还要结合他此后的剧评作品。粗略看来,穆辰公以后的作品不仅涉及沈阳各剧场上演剧目及演员评论,还评论了新剧、戏剧改革和梨园内部改革等,并刊登了《五种角色概说》《票友出身名角一览表》等戏剧资料。穆辰公创作了多部中长篇小说,《北京》《梅兰芳》《女优》中都含有大量的近代戏剧信息,这些都有待现今戏剧研究者去深入探究。
【注释】
[1]按:麋月楼主:谭献,字仲修,号复堂,仁和人。同治举人,官含山知县,有《复堂类稿》,见《仁和县志》。据杜信孚、蔡鸿源《著者别号书录考》,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 页。
[2]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1902年创刊号。
[3]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1902年创刊号。
[4]三爱:《论戏曲》,《安徽俗话报》1904年第11 期。
[5]管鹤:同治、光绪间江苏江宁(今南京)人,字立群,号西园。1908年间,曾任《新朔望报》《国华报》等主笔,发表《商镜》《论立宪应先设民选议院》等文。参见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全编增订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9 页。
[6]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艺术研究所编著:《中国京剧史》(上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261~262 页。
[7]洪煜:《近代上海小报与市民文化研究1897~1937》,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58~59 页。
[8]郑逸梅编:《郑逸梅小品》,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70~171 页。
[9]管翼贤纂辑:《新闻学集成(第六辑)》,中华新闻学院1943年版,第311 页。
[10]赵苕狂:《本集箸者冯叔鸾君传》,载于《叔鸾小说集》,世界书局1924年版,第1 页。
[11]秦瘦鸥:《戏迷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6~67 页。
[12]钝根:《马二先生小史》,《社会之花》1924年2月15日第1 卷第4 期。
[13]徐铸成:《报海旧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0 页。
[14]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第10 页。
[15]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第12~13 页。
[16]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第13 页。
[17]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第14 页。
[18]听花散人:《戏曲讲义序》,《顺天时报》1914年6月17日。
[19]马二先生:《啸虹轩剧话·叙言》,《游戏杂志》1915年第18 期。
[20]马二先生:《春柳剧场观剧平谈》,《游戏杂志》1914年第9 期。
[21]冯叔鸾:《新剧与新剧家》,周剑云编《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56 页。
[22]冯叔鸾:《新剧杂志·序言三》,《新剧杂志》1914年5月第1 期。
[23]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版,第5 页。
[24]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第49 页。
[25]冯叔鸾:《啸虹轩剧谈》中华图书馆1914年,第50~51 页。
[26]马二先生:《杨小楼与上海人》,《晶报》1919年10月21日。
[27]马二先生:《啸虹轩观剧者之研究》,《游戏杂志》1914年第9 期。
[28]陶雄:《黄花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 页。
[29]金梁:《听歌想影录题》,见张聊公《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1 页。
[30]张聊公:《自序》,《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2 页。
[31]张聊公:《自序》,《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2 页。
[32]林纾:《赠张生厚载序》,《公言报》1919年4月12日。
[33]HK 生:《北京特约通讯——新旧思潮冲突之余波》,《新申报》1919年4月16日。
[34]余苍:《节录张豂子来信》,《亦报》1951年4月15日。
[35]青山老农:《跋》,《歌舞春秋》,广益书局1951年版,第132 页。
[36]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2 期。
[37]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2 期。
[38]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2 期。
[39]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2 期。
[40]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3 期。
[41]张豂子:《花笑楼剧评》,《寸心》1917年第5 期。
[42]张聊公:《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5 页。
[43]陈兼于:《记张豂子其人其事》,《戏剧界》1981年第1 期。
[44]陈兼于:《记张豂子其人其事》,《戏剧界》1981年第1 期。
[45]张聊公:《自序》《听歌想影录》,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2 页。
[46]张豂子:《新旧并进之剧界》,《之江日报》1917年12月22日。
[47]豂子:《北京戏剧变迁史略》,《亚细亚日报》1915年9月11日。
[48]钱玄同:《寄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第3 卷第1 期。
[49]张厚载:《新文学及中国旧戏》,《新青年》1918年第4 卷第6 号。
[50]马二先生:《评戏杂说》,《鞠部丛刊·品菊余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13 页。
[51]张厚载:《我的中国旧戏观》,《新青年》1918年第5 卷第4 号。
[52]陈兼于:《记张豂子其人其事》,《戏剧界》1981年第1 期。
[53]周剑云:《鞠部丛刊·伶工小传》,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37页。
[54]《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编辑委员会:《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第一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第69 页。
[55]正秋:《正秋药风启》,《新闻报》1914年6月11日。
[56]正秋:《郑正秋告连带脱离笑舞台者》,《申报》1918年5月25日。
[57]正秋:《药风宣言》,《申报》1918年6月3日。
[58]正秋:《丽丽所戏言》,《民立报》1910年11月26日。
[59]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39页。
[60]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61]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62]郑逸梅:《瓶笙花影录(上卷)》,山房书局1936年版,第114~115 页。
[63]正秋:《黑奴吁天》,《民权素》1914年4月第1 期。
[64]正秋:《新剧经验谈(一)》,《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52 页。
[65]正秋:《新剧经验谈(一)》,《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52 页。
[66]郑正秋:《我之编剧经验谈》,《电影杂志》1925年第13 期。
[67]郑正秋:《我所希望于观众者》,《明星》1925年第3 期。
[68]胡蝶:《影后生涯——胡蝶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0~51 页。
[69]周剑云:《怀正秋兄》,《明星》1936年第6 卷第2 期。
[70]周剑云:《怀正秋兄》,《明星》1936年第6 卷第2 期。
[71]周剑云:《怀正秋兄》,《明星》1936年第6 卷第2 期。
[72]剑云:《挽近新剧论》,《新世界》1917年12月9日。
[73]剑云:《挽近新剧论》,《新世界》1917年12月23日。
[74]周剑云:《戏剧改良论》,《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0 页。
[75]周剑云:《戏剧改良论》,《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0 页。
[76]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33 页。
[77]周剑云:《剑气凌云庐剧话》,《先施乐园日报》1919年1月1日。
[78]周剑云:《剑气凌云庐剧话》,《先施乐园日报》1919年1月2日。
[79]周剑云:《剑气凌云庐剧话》,《先施乐园日报》1919年1月2日。
[80]周剑云:《剑气凌云庐剧话》,《先施乐园日报》1919年2月8日。
[81]周剑云:《剑气凌云庐剧话》,《鞠部丛刊·品菊余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3 页。
[82]周剑云:《上海梨园广告谈》,《鞠部丛刊·品菊余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78 页。
[83]周剑云:《上海梨园广告谈》,《鞠部丛刊·品菊余话》,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78 页。
[84]此段参考剑云《三难论》,《鞠部丛刊·剧学论坛》,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1 页。
[85]远生:《上海之新艺术》,《申报》1913年12月30日。此段中引用皆为此文。
[86]远生辑译:《新剧杂论》,《小说月报》1914年4月第5 卷第1 号。
[87]黄远庸:《远生遗箸》(第四册),中国科学公司1938年版,第355页。
[88]远生辑译:《新剧杂论》,《小说月报》1914年5月第5 卷第2 号。此段以下引用皆出于此。
[89]远生:《小叫天小传》,《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7 期。本段引用出自此文。
[90]远生:《小叫天物语》,《中华小说界》1914年8月第8 期。
[91]远生:《国人之公毒》,《东方杂志》1916年第13 卷第1 号。
[92]沈达人:《徐凌霄生平述略》,载于中国戏曲学会、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编《中华戏曲》(第二十二辑),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 页。
[93]徐凌霄:《我与中国戏剧》,《剧学月刊》1933年第9 期。
[94]沈达人:《徐凌霄生平述略》,载于中国戏曲学会、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编《中华戏曲》(第二十二辑),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 页。
[95]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2月14日。
[96]凌霄汉阁楼主:《孙剧摘评》,《小京报》1919年2月9日。
[97]凌霄汉阁主人:《上林菊讯》,《晶报》1919年3月6日。
[98]凌霄汉阁主人:《上林菊讯》,《晶报》1919年3月6日。
[99]凌霄汉阁楼主:《菊话丛缀》,《小京报》1919年2月22日。
[100]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4月12日。
[101]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4月12日。
[102]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3月6日。
[103]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3月6日。
[104]凌霄汉阁主人:《上林菊讯》,《晶报》1919年4月9日。
[105]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3月25日。
[106]参考《凌霄汉阁剧话》,《立言画刊》1941年第130 期。
[107]凌霄:《凌霄汉阁谈戏》,《中华新报》1919年2月4日。
[108]凌霄:《凌霄汉阁谈戏》,《中华新报》1919年2月4日。
[109]凌霄:《凌霄汉阁谈戏》,《小京报》1919年2月14日。
[110]徐铸成:《报人六十年》,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4 页。
[111]〔日〕中村忠行:《中国戏剧评论家辻听花》,载于蒋锡武主编《艺坛(第四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70 页。
[112]听花散人:《演剧上之北京及上海》,《顺天时报》1913年1月1日。
[113]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3年11月2日。
[114]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3年11月14日。
[115]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3年11月13日。
[116]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3年12月21日。
[117]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4年2月20日。
[118]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4年4月8日。
[119]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4年4月10日。
[120]听花:《壁上偶评》,《顺天时报》1914年6月28日。
[121]听花:《梨园菜谱(上)》,《顺天时报》1918年3月9日。
[122]听花:《名伶月旦》,《顺天时报》1914年1月1日。
[123]听花:《捧角者之惯技并劝告优伶》,《顺天时报》1918年1月27日。
[124]辻武雄:《中国戏曲》,北京顺天时报社1925年版,第12~14 页。
[125]穆辰公晚年经历参考张菊玲《穆儒丐的晚年及其它》,《满族研究》2007年第3 期。
[126]《徐生自传》转引自张菊玲《风云变幻时代的旗籍作家穆儒丐》,《满族研究》2006年第4 期。
[127]穆辰公:《伶史·章序》汉英图书馆总发行1917年版,第6 页。
[128]穆辰公:《伶史》,汉英图书馆总发行1917年版,第1 页。
[129]穆辰公:《伶史》,汉英图书馆总发行1917年版,第27 页。
[130]儒丐:《绮梦轩剧话(一)》,《盛京时报》1918年4月10日。
[131]儒丐:《绮梦轩剧话(一)》,《盛京时报》1918年4月10日。
[132]儒丐:《儒丐戏话(二)》,《盛京时报》1919年8月17日。
[133]儒丐:《绮梦轩剧话(三)》,《盛京时报》1918年4月18日。
[134]儒丐:《儒丐戏话》,《盛京时报》1919年8月29日。
[135]儒丐:《儒丐戏话》,《盛京时报》1919年9月4日。
[136]儒丐:《梨园小言》,《盛京时报》1919年5月18日。
[137]儒丐:《绮梦轩剧话》,《盛京时报》1918年4月11日。
[138]儒丐:《绮梦轩剧话》,《盛京时报》1918年4月21日。
[139]儒丐:《绮梦轩剧话》,《盛京时报》1918年4月21日。
[140]儒丐:《绮梦轩剧话》,《盛京时报》1918年4月21日。
[141]儒丐:《绮梦轩剧话》,《盛京时报》1918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