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戏剧理论批评中的大众审美倾向

一、报刊戏剧理论批评中的大众审美倾向

大众文化是面向大众的文化,和城市市民的日常生活相关,这决定了它和传统的士大夫精英文化不同。精英文化面向士大夫群体,一直呈现着高雅、严谨、庄重的风貌,大众文化按照市场规律运作,是带有商业、消费性质的文化,其必然包含着大量低俗、浅薄的成分。近代戏剧在大众文化潮流中,部分演员和戏班渐渐流于浅薄,剧评家们纷纷在报刊发表文章对这种现象进行审视和评论,比如报刊剧评对戏剧中“叫好儿”的评论,可以使我们看到近代戏剧文化某些流于浅俗的现象。在中国传统的观剧习惯中,是在听到或看到精彩处时,会叫一声“好”。“鼓掌”的方式传自西方,最初见到这种方式时,中国人还甚为惊奇。“叫好儿”与鼓掌一样,是对演员的表演表达赞赏的一种方式,这种表达发自内心,旧时的戏剧演员最得意之事,即在台上能得几声“好”,为了讨得观众的“好”声,演员会在台下苦练唱功、作工,在台上也铆足了劲,使出全身气力,把功夫绝活都表现在观众面前。“叫好”现象与中国传统欣赏戏剧的习惯和演剧的环境有关,近代之前,京津人讲究听戏,戏园的座位摆设一般并不是面对戏台,而是与观众相对侧向戏台。戏园往往从茶园改进而来,听众们一边饮茶,一边听戏,用手随着演员的演唱打着节拍,嘴里则轻轻哼吟,当演员唱到好处,情不自禁便叫出一声“好”来,这种表现是自然的,从心而发,与听戏时的戏馆、环境、状态都符合。所以,这种叫好,必须是听戏者深知曲律,熟悉音韵,对于戏曲有一定研究,这种现象也适合演员的表演。有剧评说:

京津人之听戏者,非有极老之姿格,极正确之知识,深知某伶之本领,唱某字转至若干字而止者,不敢开口,时有新到北方之人,不知其趣,胡乱叫好,座客必痛詈之,或且相殴。盖台上之伶正唱到好处,叫好声起,座客不能静味其神韵而唱者反得偷换一口气,故北方之叫好极有规则,极有价值。[27]

正规严肃的叫好,是对戏剧演唱艺术的肯定和赞赏,并不会妨碍演员的演唱,反而给演员以动力和调整状态的机会。正规严肃的叫好,声音短而齐,片响即止,如老看戏所言,伶人演到好处,叫好声起,片响即止,座客复得聚精会神以听戏。有无谓之叫好者,“众必止之,或驱逐”,京津戏园池子中,常见有大茶壶飞起,即“座客以之享滥叫好之人者也”。当近代大众文化兴起之后,观众对于戏剧的欣赏口味转变,从好“听戏”渐渐转变为好“看戏”。“听戏”是观众从腔调的起承转合和音律的抑扬顿挫中,得到一种心灵上的契合和高层次的精神愉悦,然而“看戏”渐渐流于一种感官愉悦的追求,真正懂得曲律的观众越来越少,“叫好儿”则开始变了味道。时人评道:

听戏的叫好,原为的是鼓励伶人起见,万不可以随便糊来。不料近年来风俗漓薄,叫好的是毫无公道。二三路的角色,即便是真好,因为他的名望不大,便就没有叫好的人,此其一。幼童跟坤伶这两项人,不管戏文如何,情节怎样,随便的添闲字,随便的使花腔,台底下盲听盲从,居然抬着夯儿一叫好。内行是气的干鼓肚子,教师很觉得得意洋洋。这一群乍出土的孩子,自然是怎么得好怎么唱,自愿一凑合,听戏的不要紧,规矩是一点也没有了,此其二。[28]

“叫好”失去原来的公道,真正好的人因名望不大,没有人去叫好,观众欢迎的是童伶和女演员,甚至随便添字、使花腔,台底下好声不断。观众已经从过去那种屏气凝神、闭眼打拍、用心聆听戏曲的状态转变到对新奇、趣味的追求,难怪谔谔感叹“风俗漓薄”,这正是大众文化兴起的表现。

在开近代化风气之先的上海,“叫好”现象千奇百怪,让人匪夷所思。因京剧同、光年间才从京津传入上海,上海人本来就无听京剧的传统,加之上海近代的商业非常发达,大众文化流行。除了某些从京津南下的人深知“叫好”之道,普通市民仅仅视“叫好”为赞赏演员表演的一种方式,所以在演员台上表演时,台下就会状况百出,让资深听戏者所不齿,如老看戏所描述,上海的戏园的“叫好”“漫无限制”,名伶未出场,必先叫几声好,不知其好在何处也。

某日恩晓峰《教子》未出场,好声雷动,至出场则非晓峰,而为小兰芬,盖是日以恩病故代以兰芬也,座客在叫好声中一见兰芬复大骂之,一时叫好与痛骂声齐作,岂非一大笑话哉。[29]

髦儿戏园更是不堪,无论何人出场,苟稍有名者,必报以叫好之声,“声如狗吠,把狺狺不绝,又如鞭炮”“有呼好爷者,有呼好妹子者,有呼好吾妈者,不知伶人何福,而得此许多狗儿子、狗哥哥耶”。叫好为戏园欢迎之事,而上海的髦儿戏园对叫好则如逢恶魔,丹桂园主甚至高悬两牌,并刻于戏单,谓:诸少喝采,敬求文明,付乞君子原谅小园,不胜感激云。剧评家认为,“正当之叫好,实于旧剧为相宜,若看旧戏而拍手,是犹听名人演说而叫好也”[30]。在近代的上海,“叫好”已经从对艺术的肯定和赞赏变成了一种大众娱乐方式。演员上场,不管有没有开始唱,便叫几声好,甚至演员还未登场,台下就好声不断,这种“叫好”已经成为一种“吆喝”“起哄”,一种集体性的娱乐表达形式。在髦儿戏园,因为台上全是女演员表演,这里面的“叫好”又加了许多“调戏”和观众“自我表现”的意味,所以更是口无遮拦,甚至刻意叫得响亮、奇怪。乃至老看戏说髦儿戏园的叫好之声,像狗吠,又像鞭炮,让人可以想象出戏园中喧闹杂乱、毫无规矩秩序的状况。大众文化渐趋流行,原来整齐严肃的“叫好”几乎丧失了原来的意义,甚至成为一种大众的集体性起哄的娱乐方式,这些都可以在当时的剧评中体现出来,也是报刊剧评对大众文化的最直接的反映。

近代观众欣赏戏剧时,对武戏和旦角、坤伶的喜爱,是他们追逐趣味和感官愉悦的表现。清康熙末年至乾隆中叶,乱弹腔蓬勃发展,北京剧坛乱弹和昆曲激烈竞争,后乱弹诸腔胜出。花部在互相融合中形成了京剧,由此也区分出京剧的文武场面。武戏是指以武打技艺见长的戏剧类型,是一般以“打”为主要表演内容的剧目。旦角是京剧一个重要行当,在京剧产生之初,它的地位和老生并列。在京剧发展的最初阶段,因老生的唱腔比较贴近当时的时代特征,老生行当中人才济济,旦角却没有得到明显的发展。起初行当对旦角规定非常严格,如青衣必须端正严肃,只重唱功不重做工,花旦活泼俏丽,重念但不重唱工,武旦只是以做工见长。清末,陈德霖首先改变青衣的表演方式,让演唱体现角色的悲欢情绪,丰富了青衣的演唱技巧。王瑶卿更是对旦角表演、演唱、化妆等一系列都做了改进,并融合青衣、花旦创作了新的行当——花衫。融青衣的“唱”和花旦的“念”于一体,增强了旦角的艺术感染力。从此,观众对旦角的关注越来越多,民初前后,梅兰芳红遍京申,此后旦角更是人才济济,超越其他角色而独树一帜。坤伶是从事戏剧表演的女演员,早于同、光年间,上海就有“髦儿戏”演出,后来上海、天津都出现了比较著名的坤班,培养了恩晓峰、金月梅等优秀的女演员。民国初年的北京,刘喜奎、鲜灵芝、金玉兰等都是当时著名的坤伶。

观众对武戏、旦角和坤伶的喜爱,引起观看武戏、评论旦角、坤角的潮流,大量的与此相关的评论文字也付诸报端,这些文字又进一步将旦角、坤角介绍到大众之中,报刊剧评和大众文化二者互动,兴起一阵欣赏、品评甚至崇拜旦角、坤角的热潮。

上海尤其热衷评论武戏和旦角、坤伶,当北京还在闭着眼睛品味京剧韵味的时候,上海已经是文戏、武戏交替上演,真刀真枪、搏杀棍结等热闹场面花样百出了。有剧评描述当时海上观众的喜好说:

沪人看戏极喜花妙,武生换行头欢喜看,真刀真枪杀的天花乱坠更欢喜,所以外江武生均蒙欢迎,而内江一派不能驻足沪上也,此可为顾曲程度沪不如京之证。[31]

当时的名戏园丹桂和金桂,为了满足观众偏爱武戏和旦角戏的需求,先后聘请了多名武生和旦角登台演出,所演剧目受到观众的极大欢迎。京剧进入上海后,注意在表演上加强动作的强烈、夸张、火爆,常常加入高难度的惊险动作,在一些旦角戏里面也多加入“做”“打”的成分。

报刊剧评中直接欣赏武戏和旦角戏的评论更多,这些评论一般停留在评论其技艺、绝活和旦角的扮相、姿态上,如“有武生陈月楼者,扮相英俊,才手灵利,善用单刀、双刀、大刀、长枪、刀拐、双刺等器械,稳如杨瑞亭,健如应宝莲,玲珑活泼如姚俊卿,不亦难能可贵乎。大舞台得此武生,武行益觉生色,前后台视为小宝义第二有以也”[32]。对旦角的评论更是数不胜数,如评论“白牡丹”说:

白牡丹丽质天生,不同凡俗。粉墨登场,益见容光焕发,令观者心旷神怡,色授魂与,盖其色艺足以引人入胜也。[33]

坤伶在上海最初的表现形式是髦儿戏班,报刊中对髦儿戏班的评论屡见不鲜。有报刊描述到髦儿戏上演的景象时说,作者因夜凉如水、游兴大发,遂前往亨白花园听戏,到后来发现粉白黛绿都聚集在芦棚下。

芦棚中,正髦儿戏开演。王红宝之《打金枝》唱做平常,固无可取,客串韩之《文昭关》称职而已。盖燕飞、韦云飞之《八十八扯》演的非常认真,说白、唱工俱妙,有高声喝彩者,有鼓掌如雷者。红宝宝之《月华姻缘》缠绵悱恻,旖旎风流,绘色绘声,无微不至。宝兰芬、李素琴之《桑园寄子》,一则沉郁苍凉,一则抑扬宛转,能使听者顿生感伤。[34]

剧评介绍了髦儿戏班演出的场所、演员、剧目和观众的关注度等信息,反映了市民观剧的趋向,对了解近代大众文化有重要意义。从1916、1917年《日知报》的剧评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观众热评坤伶的现象。《日知报》1913年9月创刊于北京,1916年后设“顾曲丛谈”栏,热衷评论当时的坤伶,比如1916年就发表剧评:《金玉兰、刘喜奎相片失而复得》(十八郎投稿)、《鲜灵芝非轻薄之流》、《刘喜奎扮贵妃酒未醉十八郎看贵妃心已醉》(十八郎投稿)、《为王玉如、白素忱忠告王寿山》(移公投稿)、《观张小仙剧》(吟林投稿)、《沈飘香之红梅阁》(匿珠投稿)、《某君诋毁金刚钻杂志》(亦青投稿)等。几乎每日,报刊都在讨论刘喜奎、鲜灵芝、金刚钻、张小仙等几位活跃于北京剧坛的坤伶演员。著名坤伶刘喜奎,去上海演出后,引起轰动。沪上杂志《香艳杂志》就对她进行了详细介绍,一年之内连续刊载了《刘喜奎》《刘喜奎诗》《看刘喜奎须知》《刘喜奎之风头如故》等文章。文中说,刘喜奎某次到沪献技,“适某某人华诞”,刘喜奎演出非常精彩,座客为之叫好,某贵人尤“倾倒不置”,拟为金屋藏娇之举,屡嘱班首,商诸其母,“母似心动,喜奎毅然拒之”。班首既无以报命,当夜束装就道,未至京师,三庆班已驰电相招。坤伶做出这样的举动,各小报“揄扬尽致”,刘喜奎盛名一时,即“大名鼎鼎之谭贝勒、杨月楼、梅兰芳等,亦无此破天荒之无上光荣”。“都人士既艳其貌,复仰慕其才,尊为伶界神圣。”[35]这种风头气势,连曾经鼎鼎大名的“伶界大王”谭鑫培都稍觉落寞,感叹曰“吾纵横菊部四十年,不意乃为梅兰芳、刘喜奎所败,颓倒如此,吾当退养余年,不与乳臭儿并立矣”[36],“叹凤嗟麟,闻者伤之”。从伶界大王的慨叹中,可见坤伶和旦角在戏剧界的风靡程度。

近代大众文化的审美倾向特征,即浅俗化、重视趣味和感官愉悦,这是由大众文化自身特点所致。大众文化作为近代商业文化与娱乐文化的结合,更倾向于民众身体欲望在社会中的体验和实现,娱乐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官体验形式。报刊剧评拥有大众文化的语境,其本身更是大众文化的直接反映,报刊剧评自然呈现出近代大众的审美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