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四年(1134)十月,金兵南犯,宋高宗再次弃都逃跑。江浙之人茫茫然地奔逃,“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打马图序》)。

李清照也从临安流亡到金华避难,投奔赵明诚之妹,卜居酒坊巷陈氏第。

请注意:“陈氏第”是个街道名,不是很多文章里说的什么姓陈的人家。这就好比国内有的街道叫“高尔基路”“斯大林路”什么的,也并不是你就住进俄罗斯人家里了。

赵明诚的妹妹把李清照招呼得不错,令她“释舟楫而间轩窗,意颇适然”,甚至排列赌具,写起《打马图序》来,看来是重新找到了麻将搭子,兴致颇好。

这也让我再次认定,李清照改嫁一事为以讹传讹。不然,此时李清照刚刚离婚,可好意思转个身又投奔前夫亲属?赵明诚的妹妹会用什么脸色对她?

更何况,李清照在金华还重新开始交际,写下脍炙人口的《武陵春》:

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游船,是李清照自小喜爱的活动。然而从“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到“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再到如今“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物是人非,多少春秋?

此时的李清照,历经离乱之苦,饱含家国之痛。开篇“风住尘香花已尽”意象无限,写出风雨过后,落红成阵,季节背景与情绪氛围都表现无遗,意味无穷。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顶一万句,写尽国破家亡之痛,千言万语,欲说无从。如今乘舟遣兴,却只怕这小小的船儿,又怎能载得动无限愁情?

这句比喻,正如同秦观的“砌成此恨无重数”一般,将无形无色的愁怨表现得有重量,有体积,竟是连船也载不动它,措辞极其巧妙。

李清照在金华待的时间并不长,活动却很丰富。不仅有人约她游湖,有人约她聚赌,还会同女伴登临南朝沈约主持修建的名胜“八咏楼”,凭高眺远,又留下了一首千古名诗: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首诗起得平平,而“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虽然气势阔大,但是袭自诗僧贯休的“一剑霜寒十四州”,也不算特别。最警人的句子是“江山留与后人愁”,简直振聋发聩,写尽千古登临的共同感慨,可以随时随地用在任何一个名胜古迹前,足以与“秦时明月汉时关”相媲美。

不过我觉得这句虽然也算名句,但是流行度远远配不上它的卓越性,尚未能达到妇孺皆知的地步,可能是因为中学课本没有选用的缘故吧。

且说李清照这一路几乎是跟着宋高宗逃亡的脚步走的。

李清照是一路走一路填词,而宋高宗则是一路走一路创造故事。漫漫逃亡路,留下了不少传说,也诞生了不少风俗。

高宗逃经宁波时,曾经得到一位浣纱女的救助,安全后便想娶这女子做嫔妃。然而女子不愿意,只想荆钗布裙嫁与平头百姓。

于是高宗下旨特许:从今往后,宁绍平民女子出嫁,可以享有半副鸾驾、半副凤仪的特殊待遇,形同皇家娶亲,称之为“十里红妆”。

后世平民女子可以在嫁娶时凤冠霞帔,做一天皇后娘娘,就是因为这位宁波浣纱女的缘故。

高宗逃往温州时,把宫廷戏班子也带了过去,结果北方曲剧与南方昆腔相结合,产生了南戏。

南戏比号称“百戏之祖”的昆曲更早,可称作是戏曲的老祖宗。明代祝允明有载:“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

南戏综合了宋代杂剧、诸宫调、影戏、傀儡戏、歌舞大曲,以及唱赚、缠令等艺术表演形式,是说唱文学的集大成者。最早的剧目有《赵贞女蔡二郎》《王魁》《乐昌分镜》《张协状元》等,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元曲与昆曲。

其中《赵贞女蔡二郎》的故事最为著名,讲的乃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与妻子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后来被元末戏曲家高明改编为《琵琶记》,被誉为“传奇之祖”。

蔡伯喈,就是蔡邕,字伯喈,汉代大才女蔡文姬的爹。不过赵五娘是不是蔡文姬的妈,可就不知道了。

这个剧目在宋代受欢迎的程度,通过陆游的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就知道了: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局势初稳,高宗重回临安,泊船苏堤之时,突然听到叫卖声中熟悉的汴京口音,却是个卖鱼羹的婆婆。

有老太监认出来,这位婆婆从前在汴京大名鼎鼎,乃是樊楼下卖鱼羹的宋五嫂,厨艺一流,达官贵人争相品尝。汴京城破后,她跟随大军南下,奔来临安,仍在西湖边制鱼羹过活。

高宗听了,凄然伤感,命内官召婆婆做鱼羹。一尝之下,果然鲜美无比,遂赐钱百文。而宋五嫂的鱼羹经御口一尝,身价百倍,一时传遍临安,声名比在汴京时更隆,生意自然也更好。这就是杭州名菜“宋嫂鱼羹”的由来。

后来高宗每每念起汴京繁华,就去西湖边吃一顿宋嫂鱼羹。再后来就索性在西子湖畔盖了座丰乐楼,“高接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算作是樊楼的一个投影。

不知道李清照有没有前往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