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中,穆念慈生下了杨康的遗腹子,请郭靖给取个名字。不谙文墨的郭靖并不推辞,不客气地说:“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做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

这名字让我很是替杨过抱不平,孩子刚出生,何错之有,怎么就“过”了?还要“改之”,改回他娘肚子里不成?这不是给初生婴儿打烙印吗?让他一辈子记住父辈的过错,想着自己是罪人之子,到这世上就是劳改来的,太欺负人了。

没想到的是,后来发现,宋代还真有一位词人,叫作刘过(1154—1206),字改之,比杨过的时代只早了几十年。不知道他爹妈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想法是不是跟郭靖一样。

刘过有“诗侠”美名,才情富裕,但运气不好,四次应举皆不中,流落江湖,布衣终身。倒是交了一群好朋友,比如陆游、陈亮,还有岳飞的孙子岳珂,这点也和杨过有点像。陆游形容他“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雹寒”,陈亮则赞他“刘郎吟诗如饮酒,淋漓醉墨龙蛇走”。

大概刘过穿越时光看过《神雕侠侣》,一直相信有位姓郭的大侠将会是改变自己命运的贵人,于是辗转设法结识禁军大将郭杲,并填了一首《沁园春》相赠,把郭杲比作唐朝名将郭子仪,哄得郭大将军十分开心。

郭靖一高兴就想把女儿郭芙送给杨过做媳妇儿,不过杨过没要;而郭大将军一高兴,则重赏了刘过数十万钱,这可实在得多了,于是刘过高高兴兴地接了。

如果刘过省着花,这些钱都可以买断他后半生工龄了。但是刘过人称“诗侠”,豪气干云,视金钱为粪土,不消半年就把这些钱花光了,便接着云游江湖,寻找下一个更能让自己名扬天下的重磅级大咖。

终于,他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大侠辛弃疾,并成为其门下幕僚。

杨过在郭靖影响下建立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世界观,而刘过则在辛弃疾影响下形成了狂逸俊致的词风,与刘克庄、刘辰翁共享“辛派三刘”之誉,又与刘仙伦合称为“庐陵二布衣”。

郭靖有降龙十八掌,而刘过自号“龙洲道人”,有《龙洲集》《龙洲词》传世。

辛弃疾与刘过交往的故事,完全就是一部“江湖游侠传”。

有一次辛弃疾约刘过喝酒,那天风斜雨骤,刘过懒筋发作,不想出门,令人送了张回帖婉谢,理由给得相当豪气诙谐,堪称“天下最牛请假条”:

沁园春·寄稼轩承旨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说,辛大侠您约我喝酒,就像项王请樊哙那样,备好了卮酒和猪肉,这是多好的事啊。我也想在这风雨中一舟渡江,从钱塘来绍兴与君共饮。可是偏偏被白居易、林和靖、苏东坡三位好朋友给拦住了,怎么走得开呢。

苏东坡建议去西湖游船,说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无论晴雨,西湖风景最佳,但是白居易和林和靖置之不理,只管畅饮开怀。

白居易说,还是去天竺山吧,那里山水如画,楼观巍峨,“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可是林和靖又不以为然,认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时正是去孤山访梅的好时节。

大家争执不下,我又怎么走得开。还是等天晴了我再来拜访稼轩先生您吧,此时先陪他们三老聊着,还望勿怪我诳驾之罪。

这首词豪爽诙谐,充满想象力,不禁让人想起苏轼见王安石时常衣冠而往,王安石大笑曰:“礼法岂为我辈所拘?”

有人将此词评之为“白日见鬼”,因为白居易、林逋、苏轼生活于不同时期,更不可能与作者相见,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曾来过西湖。

叶嘉莹先生批评这首词“不能说不美,但是它空洞无物”,“只是徒有其表,写得很夸张,口气很狂大,可是一按下去,‘其中俄空焉’——里边没有真正的东西”。

这评论可谓一家之言,但是并非每首词都要追求宏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情怀,即便写于南宋,也不一定每每张口必要“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仍然可以只为情趣而作。

这首《沁园春》,就是典型的情趣之作,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好朋友之间独有的趣味对话。如果定要加入什么深刻的思想内涵,倒反而是落了形迹,不解风情了。

更何况,刘过虽曾写过许多艳词,但也不是一味只有“竹里绝怜闲体态,月边无限好精神”等语,亦有“北固怀人频对洒,中原在望莫登楼”之句,不然也称不得“辛派三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