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清照曾道词“别是一家”,并讽刺苏轼词实为“长短不葺之诗”,但是关于词究竟如何有别于诗,却未加细论。
倒是南宋末代词人吴文英传授词法时方得详解:
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吴文英的这番论调,被后世称为“吴氏家法”。
吴文英与姜白石为同时期词人,同样一生布衣,同样谙通音律,故而常被人拿来比较,多以为姜词疏宕清空,吴词密丽沉警,是为二家风色。
从密处入手,正是学梦窗词的窍门,“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蕙风词话》)。
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一生不第,流寓于苏、杭、越之地,以做官宦的清客或幕僚为生,往往衣食不周,“酒债难赊”,晚年穷愁潦倒,“困踬以死”。平生有《梦窗词集》传世,存词三百四十余首,有“词中李商隐”之誉。
吴文英的一生无疑是不幸的,他本来姓翁,因过继而改姓吴。一个连本身姓氏都被剥夺的人,可想而知少年时代的困窘挫磨。
他一生寄人篱下,流寓各地,没有自己的姓氏,也没有真正的家,流徙江湖,游幕四方,曾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客。
从《梦窗词集》推测,他有过两段重要的恋情。一位是他一见倾心的杭州女子,但未成连理就早殁了,从词中“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语判断,对方可能不幸溺水而亡。
另一位是和他情深意笃的苏州歌伎,吴文英为之脱籍并纳为妾,孩子都生了两个,但不知什么原因,还是被迫分离,失去了音信。
此后的大部分时间,吴文英都在忆旧伤怀中度过,词多相思伤离之作,且举一首:
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开篇渲染气氛,清明时节雨纷纷,我想念故人,却无心下笔。传说庾信有《瘗花铭》,但我心绪愁郁,明明看着楼前绿草伤心,却写不出好文字来。
接着便说起为何“愁草”的缘故。原来那片浓绿遮暗的小路,正是我们分手的地方,如今看到每一丝柳条,都牵动着我的寸寸柔情。之后两者合写,春寒料峭,我醉酒伤春,晓梦醒来,只听莺声在耳。
下阕写雨后初晴的情形,说西园里的林间亭台,我每日打扫,虽然没有了你的陪伴,却仍然喜欢像从前一样坐在亭中欣赏雨后新晴。黄蜂飞上秋千,怕是因为绳上还有着你的芬芳吧。就连园中的石阶,也因为等不到我们并肩偕游,寂寞得一夜生满了青苔。
夏承焘考据,西园在苏州,应为吴文英寓居之地,《梦窗词集》中每每提及。
“幽阶一夜苔生”,是词眼所在,如伍子胥一夜白头般推动情绪,为相思之极致。
吴文英留下的词有三百四十余首,仅次于辛弃疾。格调基本一致,幽艳、秾致,正如他自己的词句“映梦窗,零乱碧”,喜欢大量铺染,想象新奇飞跃。用典甚多,尤喜指代,比如用“柳蛮樱素”来指代小妾,“婀娜”代杨柳,“蓬莱”代池沼。几乎无字无出处,因此吴文英被称作“词中李商隐”。比如《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酸风”语出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腻水”语出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这种作词的手法,像极诗家中的江西一派。
吴文英最长的一首词《莺啼序》,四叠二百四十字,为梦窗自度曲,也是词史上最长的一首词。间中叠屋架瓴,若没有注释,很难看懂。
故而很多人不喜欢吴文英,比如张炎《词源》中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近代胡适干脆说吴文英词“几乎无一首不是靠古典与套语堆砌起来的”。
不过,这种说法也是极端了,因为吴文英有一首《唐多令》为我所喜,还真是清明流畅,绝无堆砌的:
唐多令·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吴文英生活的时代,元已代金而起,梦窗词写景咏物,伤今感昔,饱含人世沧桑,家国之痛,其沉郁哀伤随处可见。但因其结交奸臣贾似道,前后有四首词投赠贾似道,以致被后人非议,事迹不显。
当然,也有人指出这几首词只是酬酢之作,并无谄佞干求之语,算不得屈节。况且以辞章出入侯门,本是当时的风气,吴文英虽结交权贵,却并未折节事奸,晚年穷困潦倒,“困踬以死”,可见其仍是狷介自好之士。
然而贾似道罪大恶极,吴文英有四首词相赠,不管怎么洗脱,也终不免白璧染瑕,难免池鱼之责。
且举其中一首为例:
金盏子·赋秋壑西湖小筑
卜筑西湖,种翠萝犹傍,软红尘里。来往载清吟,为偏爱吾庐,画船频繁。笑携雨色晴光,入春明朝市。石桥锁,烟霞五百名仙,第一人是。 临酒论深意。流光转、莺花任乱委。冷然九秋肺腑,应多梦、岩扃冷云空翠。漱流枕石幽情,写猗兰绿绮。专城处,他山小队登临,待西风起。
秋壑是奸臣贾似道的字。此词作于贾为京湖制置使时,于南屏建西湖小筑。吴文英有个兄弟翁应龙为贾似道门下堂吏,吴文英求其中介,投词献赠。
词里对贾似道的宅第极尽赞美,且称其“第一人是”,对其画船频繁、笑携晴雨的生活充满艳羡,实在令人难堪。
当然,也有喜爱吴文英的词家为其翻案,说这是正话反说,讽刺贾似道不问政事,耽于享乐。然而这首词并不是贾似道逼他写的,而是吴文英巴巴儿上杆子献词问路,典型的敲门砖,只不过没能把贾门敲开而已。但若说他本意就是为了扯虎须,也未免太扯了。
而且多年后,吴文英又有一首《水龙吟·过秋壑湖上旧居寄赠》,再次阿谀溢美,奉承贾似道深得圣宠,称“薰风紫禁,严更清梦,思怀几许。秋水生时,赋情还在,南屏别墅。看章台走马,长堤种取,柔丝千树”。
此时吴文英已六十六岁,还要献词祝祷贾似道,且柔媚地说我愿您在苏堤上种下千株柳树,将富贵荣华长留身畔。
虽然有人说这也是时俗所致,不为大罪,但是怎么说也不能颠倒黑白赞一声吴文英好气节吧?
最关键的是,吴文英曾为吴潜门客,而贾似道陷害吴潜,将其贬谪循州还不罢休,之后又派人下毒,到底把吴潜毒死了才放心。
吴文英深受吴潜之恩,却有词奉赠贾似道,这两件事放到一起来看,就让人不能接受了。虽然有人说梦窗词三百多首,错综琳琅,不能以其中四首废其全部,更不能因词废人。但从另一面来看,此类争议倒也不失为文人们疾恶如仇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