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宋的中兴局面,固然使得主和派一片文恬武嬉,主战派也不得不收敛锋芒,或是江湖泛舟,或是南园躬耕,因此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乃至豪放派舵主辛弃疾都不约而同玩起了田园风。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什么《美芹十论》,什么壮志复国,都随着时光消磨殆尽了,宅居多年的稼轩心里充满了矛盾,作为一个武将,青山埋骨,马革裹尸才是他应有的结局,每天守着小儿女溪头卧剥莲蓬算怎么回事?
有时候,他也庆幸如今“清风半夜鸣蝉”的安静悠闲,但有时候,又感慨“梦回吹角连营”的心悸。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国土未复是时刻萦系心间的痛,又怎能真的埋头田垄,浑忘家国?
然而,醉里挑灯看剑,才发现剑已锈在鞘里,白发不复从前。即使再有机会披甲上阵,只怕也骑不得马,举不得矛了吧?一生,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吗?
“将军百战身名裂”,他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却空悲切,白了少年头,壮士埋剑,悲歌未彻,怎能不恨?
恨啊!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这是怎样沉痛的心境,才能写下如此笔墨!
六十四岁那年,他终于等来了北伐的消息。
宋宁宗赵扩是在韩侂胄和赵汝愚的拥立下即位的,登基后便任用二人为相。但是两个人内讧得厉害,犯了党争大忌。
新帝登基之初都想闹出点大事来,而主战派的臣子们也都趁此新旧更替之际上书言战。赵扩在抛了几番硬币后,决定牺牲赵汝愚,重用主战派的韩侂胄,也重新起用了包括辛弃疾等在光宗朝被排斥的主战派官员。
于是,辛弃疾告别“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的归隐生活,欣然出山。陆游赋长诗为他壮行,悬望已久的主战派们也都对稼轩重出寄望甚高,祝福他此行必建功业,克复中原。
辛弃疾于嘉泰四年(1204)觐见宁宗,提出金国“必乱必亡”的主张。但同时认为,北伐时机不够成熟,主张徐图大计,不要草率行事。
这无疑是在韩侂胄的兴头上泼了一瓢冷水,他对辛弃疾生了猜忌之心,不久将其贬往京口(今江苏镇江)任镇江知府。这和当年陆游上书鼓吹北伐,却又劝张浚暂缓用兵而被贬如出一辙,就连贬地镇江都是一样的。
一个秋日的黄昏,辛弃疾登上京口北固亭,遥望已属金国的长江以北,写下了垂照千古的著名词作《永遇乐》: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开篇“千古江山”破空而来,是辛弃疾标志性的大场面,大境界。然而接下来他却并不如同常见的登高怀古词那样以辉煌笔势描写江山壮丽,而是直入主题“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原来,他要说的不是江山,而是人。此时距离1161年的“采石矶大捷”已经四十三年过去了。辛弃疾词登临镇江北固亭,忆起张浚的符离之败,无限感慨,遂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之叹。
上阕连写两位在历史上叱咤风云槊马横鞭的英雄人物:东吴孙权曾在北固山上的甘露寺招亲刘备,奠定三国鼎立的局面;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小字寄奴,两次领兵北伐,收复沦陷的长安和洛阳。可惜这样的英雄人物,再也看不见了。当今乱世,又凭谁来收复北国江山?
下阕反笔来写战败的例子:西汉常胜将军霍去病率军大破匈奴,于狼居胥山举行祭天封礼,令匈奴闻风远逃。从此,“封狼居胥”成了所有武将心中的丰碑。但是刘裕之子刘义隆空怀大志,于元嘉年间仓促出兵,反遭重创,北魏拓跋焘趁机大举南侵,直抵扬州,吓得刘宋皇族亲自登上建康城头仓皇北望。
拓跋焘小名佛狸,曾在长江北岸建行宫,即“佛狸祠”。辛弃疾以史敲钟:四十三年前的符离兵败,可不正如刘义隆的元嘉之战吗?惨痛教训不该忘记啊。
只可惜,我虽有满腹壮志,百年大计,却何曾有人知我信我,予我以重任?都只当我是廉颇老矣,不堪重用的废人罢了。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廉颇老年时,赵王想再用他,派人去看他的身体情况。廉颇为了表示自己老而弥坚,特意放开肚皮,吃了米饭一斗,肉十斤,且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然而使者因为受到廉颇仇人郭开的贿赂,回来报告赵王说:“廉颇将军真是老了,虽然饭量不错,但是和臣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倒上了三趟厕所。”赵王听到后,便放弃了廉颇。
多年来,辛弃疾拭剑销磨,扶犁怅望,回首河梁万里,只恨北还无望,比谁都渴望吴钩走马踏清秋。但他深知不可硬攻强战,而须部署得宜。没想到却因此被猜忌,落得了廉颇般被冷落的处境,真也无奈。
杨慎在《词品》中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因其用典虽多,却贴切之至,寓意极深。
但是我倒更喜欢辛弃疾同样作于北固亭的另一首怀古词《南乡子》,以为更加晓畅流丽,气势轩昂。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在这首词中借古怀今,感念少年孙权十九岁便指挥千军万马统治江东,当真英雄俊杰。
然而他自己何尝不如是?当年他单骑闯金营,率军下江南,笑傲沙场时,不是也只有二十一岁吗?
辛弃疾是个实干家,绝不会只发牢骚而碌碌无为,尸居余气。守任镇江后,他先造万套军服备用,并在沿边招募士丁应敌;又屡次遣谍至金,侦察其兵骑之数、屯戍之地、将帅姓名、帑廪位置等,暗暗进行伐金部署,攻守兼顾,准备从长计议,并向朝廷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伐金计划。
若是依照辛弃疾的部署行事,北伐自是成功有望。可恨的是,宋宁宗和他的祖宗高宗、孝宗一样,看到了辛弃疾的才华,却不肯赋予其兵权,加上权相韩侂胄的干涉,总是在辛弃疾就任稍见成效时就令其迁调,让他辗转于各州府间,宦海漂流,一事无成。
这些繁冗无聊的案牍从来都不是辛弃疾所期待的。二十年的闲居生涯已经养成了他益发放旷的心性,重新出仕只为北伐,早已无意功名,尤其是重出不久便又陷入政权争夺。谏官的攻击让他更生厌怠,于是他干脆再递辞呈,回到上饶隐居。
辛弃疾的这次出山,只振作了不到两年,就对当局彻底失望,再次归隐。
之后,朝廷几次下诏差他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都推辞不就;接着又被进拜为宝文阁待制、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俱辞免。
直到韩伉胄兵败,左支右绌,将帅乏人,宋宁宗终于决定下诏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指挥军事。
这是辛弃疾等待了一辈子的机会,他的平生志愿终于可以达成。只可惜此时他已身患重病,任命下达后,未待赴任便病死家中。临终时犹大呼“杀贼!杀贼!”
时维开禧三年(1207)九月初十,辛弃疾享年六十八岁。
就在辛弃疾病逝的一个多月后,韩侂胄于上朝途中被刺身亡,1208年宋金签署“嘉定和议”,南宋复国的最后希望也熄灭了。
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定和议,是宋金对峙时期签署的三大重要和议。
十年后,南宋臣子总结“开禧北伐”的战败原因时,被迫承认了所有错失早在辛弃疾战前两年的上书中已经一一指出,正是因为“招兵不择、兵屯不分、军势不张、谍候不明”之忌也。
其实,赵扩的名字与史上著名的“纸上谈兵”之将赵括谐音,听名字就知道打不好仗,真不该怨东怨西。但能早听辛弃疾一句话,大宋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