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虽然红颜薄命,抑郁早亡,然而她嫁过的两个丈夫,都对她终生不忘,将她永远祭为胸口的朱砂痣,床前的白月光。她这一生虽然短暂,却也活得值了。

赵士程身为宗亲,担着武当军承宣使之职,迎娶再嫁女唐婉为正妻已是极为尊重。尽管唐婉不育,他也未曾纳妾,且于唐婉死后誓不再娶,更是情深义重,为陆游所不能比。

可叹的是,唐婉死后没几年,赵士程心死如灰,毅然从军上了战场,据说四十几岁就为国捐躯了,终生无子嗣。

后人讲述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时,只当赵士程是一个配角,常常连名字都省略。然而这个配角,才是那个最痴情的千古伤心人。

相比之下,陆游屈从母命停妻另娶,妻子连生五子,他还要另外纳妾,却又在妒妻的威力下将小妾送走,性格未免软弱了些。

但是,陆游对唐婉的爱是真诚的,也是深沉的,绵长的,如一坛尘封的老酒,历久弥香。

乾道六年(1170),陆游四十六岁。入蜀,途经唐婉的故乡江陵,他曾“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赋《重阳》一诗以寄近愁远恨: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为什么一枝黄花便会令人断肠?就因为当年与他共同采菊花做枕的玉人儿不见了。

《剑南诗稿》中大量写菊花的诗句,都是暗示着陆游对唐婉的记忆,如“秋花莫插鬓,虽好亦凄凉”。最明显的是写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咏菊二绝,题目很长:《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是年陆游六十三岁,题目说“余年二十时”,诗中说“四十三年梦”,时间精确,正是与唐婉新婚之时。

不知续妻王氏看了这两首诗,是何感受?采菊也罢了,可是缝枕头是针线活儿,难道不该是王氏的活计吗?

但是王氏九成是不肯帮忙的,不然陆游不会写“灯暗无人说断肠”。这也好,可以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唐婉。菊花氤氲,往事依稀,“只有清香似旧时”。

六十五岁时,陆游终于回到故乡山阴,定居于鉴湖边上。离家越近,就越想念唐婉,更忘不了他们在沈园的诀别。

然而他再来沈园时,却惊愕地发现园已易主。但是自己当年醉题的那首《钗头凤》却被镌于石上,成为沈园一景。重读之下,多少往事袭上心头,不禁心痛神驰,遂又连作两诗,前有小序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原来,已经四十年过去了,然而陆游对唐婉的想念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老越汹涌。他在诗中以河阳令潘岳自比,表面上是写“潘鬓成霜”,然而那是史上第一个为妻子写《悼亡诗》的人啊。在陆游的心目中,自己的妻子仍然是唐婉,永远是唐婉,只能是唐婉!

此后,陆游一发不可收拾,动不动便往沈园凭吊。“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齐东野语》)

孔老夫子都说“七十随心所欲”了,于是,放翁也就放任自己的情感,由得思念如潮,写下一首又一首悼亡诗,而且一首比一首缠绵,一首比一首经典: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禹寺二首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

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嘉定元年(1208),陆游已经八十四岁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春游,他仍然给了记忆之城沈园,并写下最后一首悼亡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的花再次开放,依然云蒸霞蔚,这些花,当年曾经见证我与唐婉的眼泪,都是旧时相识。花儿啊花儿,你们可还记得我?又是否知道唐婉此刻在哪儿?

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她已过世五十多年了,早已化为尘土。可我就是不愿相信,她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们曾经的欢愉相爱,竟然是那样短暂。

这首诗,我什么时候读起来什么时候想哭。

相伴未久,轻易别离,却用一生来悼忆追想。这份情,这种痛,这份悔,化作一首又一首的断肠诗句,即便隔着近千年的今天,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伤痛。放翁何其多情,唐婉何其薄命!

不过,唐婉能让诗人用一生的记忆把她供奉在心坎上,得在诗中永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正如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所评:“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