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清照再次回到临安后,定居清波门,住了近二十年。
关于李清照晚年生活的文字记载不多,但其词作不少,且篇篇警人,字字珠玑。我因为先入为主,自小最熟悉的一首便是《声声慢》,所以只能最喜欢这首。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千百年来最为诗家称道的就是开篇的七组叠字,不但开门见山地营造了一种凄迷惝恍的氛围,且极富音韵之美,在诗词曲赋中都极为罕见。后世赞誉如潮,以为“超然笔墨蹊径之外,岂特闺帏,士林中不多见也”(明·吴承恩《花草新编》),又将其比作“公孙大娘舞剑手”(宋·张端义《贵耳集》),“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清·徐釚《词苑丛谈》)。
李清照既然敢于写《词论》,强调词“别是一家”,且批评苏轼等“不协音律”,可以反证她自己是精通五音六律的,非常讲究曲子词的音乐性。
先声夺人之后,开始写天气,写大雁,写菊花,写梧桐,写风雨,当然少不了写酒。然而再不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时候了,而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凋零的,不只是菊花,还有红颜。
于是再来一组叠字:“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哪里是雨滴,简直是沙漏声声。深夜寂寥,倚窗听雨,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啊?于是结尾的问句脱口而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读着这首词,整个心都沉下去,沉下去,简直要沉入深夜的冰水里去,透体生寒。
不过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对这首词颇不以为然,认为开篇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尚可,再加上“凄凄惨惨戚戚”未免就有了“叠床架屋之感”;而最后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则说明成分太多了。
叶嘉莹先生更欣赏的是李清照的另一首词《南歌子》,认为写出了“闺阁中非常细腻的感情”: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开篇对仗,以“天上”与“人间”相对比,将“时间”与“空间”成照应,且暗指“天人永隔”,起得极为大气而深美。
关于星河的意象在李清照的《渔家傲》“星河欲转千帆舞”已经用过一次,以斗转星移来表明时间流逝,而且是跨度颇长的时间,几乎有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之感;而接下来的“人间帘幕垂”则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意象的缩写,写出寂寞深闺,情事无人知。
于是视线从天上来到人间,从屋外来到帘内,无须“帘卷西风”,亦知道“人比黄花瘦”。而且不只是瘦,还在哭泣。“凉生枕簟”,既是点明秋夜天气,也写出了孀居孤苦。泪痕斑斑,何止今夜?
《诗·小雅·庭燎》中有“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等语。半夜里“起解罗衣”,可见是和衣而睡。此时惊醒,打算重新就寝,尚知夜犹未央。
然而解衣之后,却又失了困头,愣愣地看着刚脱下的衣裳发呆。这是一件什么样的罗衣呢?“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翠贴”其实是“贴翠”,以翠鸟羽毛贴成小小的莲蓬花样,相当珍贵;再以金丝线嵌绣成莲叶花纹,可知精致。这是贵妇人的衣裳,带着多少往日回忆?从前做它穿它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今物是人非。仍是从前一样的秋凉天气,仍是从前那件衣裳,可是心境情怀,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这首词表面平淡温和,从容写来,内里却波涛汹涌,仿佛哽咽难言。含蓄蕴藉,的确经典。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张端义《贵耳集》有云:“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段云:‘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
这首词虽写临安元夕,却采用对比手法,将过去与现在、自己与邻人层层相照,写出孀居景况,无限凄凉。
镜头从黄昏开始,开篇“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对仗极工,着力描写元宵暮景,落日的余晖仿佛熔化的金子,流光璀璨;晚霞围从着夕阳慢隐落山后,仿佛合上了玉匣子。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是又一句工谨对仗,在色彩之外又加入了声音背景,笛子吹奏着《梅花落》的曲调,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第三次对仗,把时间和天气结合照应,似乎反复铺陈,却猛地一转“次第岂无风雨?”宕开一笔,说暖融的天气里难道就没有风雨了吗?这还是在讽刺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浑忘北方烽火。
然而宋高宗可以“错把杭州当汴州”,李清照能够忘记深重的国难家愁吗?她忘不了,故而“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谢绝了所有人的邀请。
这里也可以看出,词人虽然晚景凄凉,但由于她的名声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很多贵妇愿意与其结交,会乘着香车宝马来邀请她参加元宵诗酒盛会。但她“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都婉言推辞了。
下阕转而回忆往昔:“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从前在汴京时,闺门风俗最重视的节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会盛装出游,兴致高昂。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几句着意写当年的穿戴打扮。铺翠冠儿,指嵌插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捻金雪柳,是金线捻丝制成的银色流苏。这里的回忆充分显示出少女李清照的娇贵快活,颇符合老年人抚今思昔的情绪。
然而,昔日繁华不可追,如今憔悴难尽诉,盛装冠带换成了风鬟霜鬓,甚至害怕晚上出去。老去的岂止是容颜,更有心境。南渡前后判若云壤的生活,让词人完全没有了应酬游乐的心情。
曲词写到这里已是不胜凄楚,常见收束会作一句比喻将愁情荡得更远,比如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或是作者自己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都是同类手法。
然而在这首词中,作者却奇峰突起,“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横生波澜,以邻家欢聚元宵的笑语来对比自己孀居凄凉,宛如口语,极为家常,生活气息浓郁,而感染力极强。以至于南宋词人刘辰翁会说,“每闻此曲,辄不自堪”,“为之涕下”。
这首词对后世影响极大,辛弃疾和刘过都曾写过仿易安体的词作。
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这首词写的是李清照晚年一次病后景况。
不写病中,却以“病起”开篇,且一上来就写头发,“萧萧两鬓华”,看来此番大病一场,头发不但又白了许多,而且稀疏不少。
虽然病已好了,却仍然虚弱,所以只有“卧看残月上窗纱”。病中无人照料,唯有独看月色。
豆蔻种子有香气,可入药,性辛温,能去寒湿;熟水为饮,可以药代茶。所以喝了豆蔻水,就不用煮茶了。李清照是茶道高手,精通“点茶”与“分茶”的技艺,曾经在词中提及“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只是如今病着,吃药便不能喝茶,未免遗憾,此处有自嘲之意。
下阕继续写病中生活,不过是卧床读书,任门外风雨,亦是从容面对,颇有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感。俞平伯评价:“写病后光景恰好。说月又说雨,总非一日的事情。”
少年听雨纱橱内,只关心海棠依旧;中年踏雪城楼上,却道试灯无意思;如今听雨病初起,倒怜惜木犀(即桂花)多情。
明明自己病中无聊,终日看花,却偏说成是木犀花“终日向人”。这是将花拟人化,写出桂花的蕴藉含蓄,温婉体贴,香气宜人。
这首词清浅流丽,闲雅恬淡,仿佛一抹略带自嘲而温柔和煦的微笑,正是李清照老年时最好的画像。
所以,就用它作为李清照最后的定格吧。
李清照约卒于1155年,挺过了古稀之年。后世辑录其词作,命名《漱玉词》,因李清照在山东济南的故居前有漱玉泉而得名。
分茶以泉水为上。想象少女时代的李清照,汲取漱玉泉的水,点茶,熏香,抚琴,吟诗,曾经多么惬意风流。
但愿,她可以在梦中回到家乡的漱玉泉,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