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两面,任何一种说辞都只是站在不同立场罢了。严蕊案的由来,亦有人说是反对朱熹者添油加醋捏造了来诽谤名儒的,做不得准。

但是朱熹六奏唐仲友是真,提审严蕊是真,而严蕊拒不招供也是真。

换言之,朱熹与唐仲友,确定是势不两立的敌对方。

关于唐仲友的盖棺论定,虽有朱熹举证的诸多罪名,却始终未有证据,反倒是其政绩赫赫,著述颇多。一个被朱熹举为贪官的人竟然散尽家财为民修桥,死后连墓地都买不起,两人谁是谁非,相信有眼睛的人自有明断。

严蕊案已经确定是冤假错案,唐仲友也显然是位清官。然而为他们罗织罪名的朱熹呢?他对唐仲友与严蕊的构陷只是出于误会,抑或后人诬陷?他本人的风评究竟如何?一生业绩又是怎样呢?

且让史实说话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又字仲晦,号晦庵,晚称晦翁,累官至焕章阁待制,兼为宋宁宗侍讲,一国帝师,位极人臣。

他的得意风光,用他自己的一首《春日》最能代表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首诗表面上说春游泗水,实际上南宋之时,山东已沦为金国属地,朱熹不可能去到泗水踏青,所以这里只是指代孔子讲学的地方,暗喻自己推广理学之盛,门徒众多,万紫千红,天下无人不识朱。

而对于读书治学,他也有一首很著名的诗《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两首诗,清楚照见当世大儒的荣宠无限。

朱熹风光跋扈了一辈子,但是由于庆元二年(1196)监察御史沈继祖的弹劾,最后身败名裂,灰头土脸,晚年过得极不光彩。弹劾罪名除了常见的“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等大帽子之外,最引人注目的罪名是“为害风教”,即有伤风化,真个请君入瓮。

朱熹的同乡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中清楚地记载了朱熹风化罪的具体内容:第一项是他曾带着两个尼姑出游,后来还娶了二尼为妾,就连外出做官时都带在身边;第二项就更加骇人听闻,乃是贾珍与秦可卿式的“爬灰”,因为朱熹反对寡妇改嫁,所以他的儿子死后,媳妇只能留在朱家守寡,守着守着,居然怀孕了,虽然孩子也姓朱,可到底该算是儿子还算是孙子呢?

一边高喊着“存天理灭人欲”,一边纳尼为妾,与子媳不伦,这算是哪门子的道学先生?

朱熹说过:“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朱子语类》)

或许他认为歌伎私属官员是人欲,而他与尼姑、与儿媳则是天理吧?这已经不是州官放火与百姓点灯的区别了,根本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怎么说怎么做都行,但是你们只能听我说,什么都不可以做;只要拂了我的意思,就做什么都是错。所以就连他看上人家祖坟的风水,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抢来迁葬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迁了三次。

不要说这些是政敌的捕风捉影,因为当皇帝要对这些罪状进行究查时,你猜怎么着?

根本不需要两位尼妾和儿媳妇学习严蕊那样铁骨冰心证清白,因为根本不等她们入狱,也根本不等狱官审案,朱熹直接就认罪了。

最让人瞠目的是,朱大儒不但对这些罪状供认不讳,还在皇上要治他的罪时,涕泪纵横地上书求情,骂自己“草茅贱士,章句腐儒,唯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并保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

到底是一代大儒,骂自己都比别人骂得痛快。但让人凌乱的是,不是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吗?这还没上刑呢,朱熹就什么都认了,哪有半点气节可言?如果把他也像严蕊那样关上两个月,杖五百,还不知要招出多少恶迹罪行呢。

或许,正因为他自己好色贪淫,连尼姑和儿媳妇都不放过,所以才认定天下男儿一般黑,唐仲友守着严蕊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怎么可能只侍酒不陪寝呢?又因为他自己胆小怕死随风倒,所以也无法想象世上会有严蕊这样的人,竟然面对棍棒酷刑都拒不认罪。人和人,真是不同啊。

或许有人会说,朱熹肯定是被冤枉的。可是,朱熹身为帝师,和皇上的关系比谁都亲近,如果事非属实,他是完全有机会为自己辩驳的。可是他不但认了,而且姿态还极其卑微,可见这些罪状每条都是真的,而且真正的罪案还远远不止这些,唯有赶紧认了才有可能求情,至少保得住脑袋。若是不认,只怕监察御史会一直查下去,越查越深,越抓越多,那么朱熹的罪证还不止挖人祖坟,曝人尸骨这些呢。拖得越久,闹得越大,不如借着皇上给他的老脸,赶紧认罪回乡还可以捂着盖着些。

朱熹的学问肯定是广博的,但是做学问和做人从来都是分不开的。虽然不能以人废文,但是他所讲述的道理如果连他自己都不信都不守,又怎么可能是真正阐述儒家道理?

只是,当事人朱熹都承认“伪学”,开始“深省昨非”了,后世弟子却还学得孜孜不倦,自欺欺人地高谈什么“正心诚意”,何其谬哉?

可惜的是,宋朝统治者需要的正是这种虚伪的道义,以此作为钳制思想的工具。

韩侂胄北伐失败后,宁宗清洗韩党,打击主战派,恢复秦桧、赵汝愚、朱熹等人的封号或爵位,重新将理学推到了学术最高位置。

宋宁宗不知是不是遭了天谴,所生九个儿子皆夭折,只得立侄子赵贵和为皇子,赐名赵竑。然而在宁宗临死前,那个一手策划暗杀韩侂胄的幕后元凶史弥远竟然矫诏另立,将支脉较远的宗室之子赵贵诚立为皇子,赐名赵昀,这便是宋理宗。

赵昀(1205—1264)虽为宗室子弟,但是支脉太远,父母早亡,生活境遇只比平民好一点点,如今一步登天,真要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了。他知道自己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受过皇室正统教育,迫切需要一种虚伪而愚昧的学说为自己站台,于是选择了空言误世的理学。

理宗之所以被后世称为理宗,就是因为他为理学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将朱熹重新包装成儒学大师,颁诏追赠太师、信国公,甚至列入孔庙从祀,成为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者,而且抬出朱熹的《四书集注》作为官学教科书和科举经义的标准答案。

与此同时,则是对王安石新学的彻底否定,完全接受了朱熹对王安石“于学不正”“杂糅佛道”的攻击,把新学作为变乱祖宗法度、导致北宋亡国的罪魁,以此坚定理学的领导地位。

朱熹的地位达到了空前高峰,竟与先圣孔子并列称为“朱子”。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朱熹是成名了,可他高唱着孔孟之学,却背离了孔子思想“仁”的核心,这种名望又有什么意义呢?

蒙古铁骑以武力灭亡南宋后,对于宋代文明而言是一种逆转。但是他们继续将失去了“仁”而谈“理”的朱子学说扯为遮羞布,钦定朱熹的《四书集注》为考试教材。

再之后的明清两朝中,朱熹的地位被越拔越高,遂彻底成为对民智进行洗脑教育的统治工具。儒学彻底被误导了,四书五经、孔孟思想,被荒谬地扭曲成了“朱熹的孔子思想”(南怀瑾语)。

这一场荒谬,竟然延续了八百年,是为儒学一大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