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官,娶了妻,正当盛年的赵孟頫应是心满意足,欢天喜地的。然而这段时间,赵孟頫的诗作却充满彷徨抑郁之色。

他以宗室子弟身份仕元,自是被世人视为失节败行。同时,因为他毕竟是南人,又是赵氏宗亲,并不可能真正受到元朝廷的信任。当朝者只是褒赞他的辞章翰墨,以其博雅渊学来“荣饰太平之美”,对他的政治经济才干却视若无睹,只当他是弄臣,而不让他参与任何实质的政务。

赵孟頫渐生悔意,古风《罪出》一诗,深切表露了他对于仕元宦途的真切感受: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巳云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

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谁为扫。

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这首古风袭自《古诗十九首》,且深受陶渊明影响。内容是文人惯例的一不遂心就唠叨着要归耕务农,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但也确实可以看出赵孟頫在元朝廷的彷徨与无奈。

诗中提到他家境贫窘,长年依靠亲友援赠才得过活,可见出仕或许是由于生活所迫。

好在赵管夫妻感情很好,琴瑟和鸣,这给了赵孟頫许多安慰。

管道昇本来就喜欢书法绘画,苦无名师,如今有了老公这个贴身教授,书画技艺自是飞速精进,一日千里。恰似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唱妇随,诗画相宜。

她最喜画竹、梅花、兰草、山水、佛像,曾有题画诗:

墨 竹

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

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

管道昇画完了画,还要请丈夫和儿女们一起玩赏点评,阖家秉烛论画,其乐融融,令人艳羡。她曾在《修竹图自识》中写道:“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闲置斋中,乃乘兴一挥,不觉盈轴,与余儿女辈玩之。仲姬识。”

“松雪”指丈夫赵孟頫,道号“松雪道人”。管氏在题跋中每每提及“吾松雪”,昵爱之情溢于言表。

五百年后,喜欢“糟蹋文物”的乾隆皇帝看到管道昇的兰竹图画,心神俱醉,大笔一挥,题了一首诗:

题管道昇修竹幽兰图

袅袅猗猗绿水滨,幽香孤节自相亲。

世间尽有丹青手,写照端须似此人。

管道昇与赵孟頫伉俪三十年,感情和睦,共育有三子六女。九个孩子中,一子一女夭折,其余七位,全被夫妇二人培养成了丹青妙手,孙子辈也颇受濡染,其中儿子赵雍、赵奕和孙子赵麟更是闻名,堪称满门才俊。

然而诚如近代才女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再恩爱的夫妻也还是会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的。赵管夫妇生活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次悬崖勒马的出轨事件。

从四十六岁到五十六岁的十年间,赵孟頫任江浙儒学提举,主管文教,每天流连酒宴歌舞,少不了有些拈红倚翠的风流事儿。有词为证:

蝶恋花

侬是江南游冶子。乌帽青鞋,行乐东风里。落尽杨花春满地,萋萋芳草愁千里。  扶上兰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双蛾翠。万顷湖光歌扇底,一声催下相思泪。

人月圆

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  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有词有真相。赵孟頫不但流连烟花,偷香窃玉,而且还和其中一位叫桂香的行首发生了感情,都将名字公然写入词中广而告之了。

他唤她“卿卿”,赞她声甜歌美,雅擅丹青,容貌娇艳,举止多情,显然这二人已是情投意合,打得火热。

赵孟頫看中了桂香,不甘心只是露水姻缘,还想着要纳桂香为妾,只不知道如何对妻子交代,便写了一张字条儿令婢女送去,那老房子着火的心思写得动人而婉约:

我学士,尔夫人。

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

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

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王学士指晋朝大书法家王献之,他的爱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王献之深爱之,有《桃叶歌》传世,所以后来“桃叶桃根”就常用来指代爱妾或歌伎。李商隐便有诗云:“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苏学士就是苏东坡了,不过苏东坡只有朝云,没听说还有位暮云,不知道是不是赵大学士为了押韵而杜撰的。

吴越多美女,善歌舞,唐王勃《采莲曲》中便有“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之句。赵学士自认为既然做了大学士,多娶几位吴姬越女不算过分,倒是妻子年过四十,人老珠黄,霸着个正室夫人的位子也罢了,还要独宠专房就有点不识进退了。

这是典型的男性霸权宣言。女人过了四十就该偃旗息鼓,男人年过八十也还惦记着娶个十八小妾,“一树梨花压海棠”,是何道理?

但是千百年来那么多悲伤的女人在男权主义的道理下也都屈从了,偏偏管夫人不肯。她并没有像河东狮吼那样大发雌威,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便也写了一张小字条回赠了丈夫。

这就是八百年来唱之不衰的情歌金曲《我侬词》: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多么强烈的情义,多么深沉的劝挽。

赵孟頫得词后,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夫妻一体啊,怎么能只管打碎了你,我却还是囫囵个儿地只管同别的女人厮混呢?

更何况,管夫人都说了,若不能“生同一个衾”,只怕就要“死同一个椁”。这是要出人命啊!

赵孟頫只得打消了纳妾之念,乖乖地继续只让管夫人一个人做他的玉堂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