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韩侂胄伐金在言论上的准备很充分,军事准备却不足。出兵前,宁宗解除了对伪学逆党的禁令,重新任用一些在籍的理学官员,争取他们一致对外。
但是从杨万里的例子就可以看出,理学人士对于韩侂胄的仇恨远超过对金兵,因此采取不合作态度,拒不听令。韩侂胄调遣多名将领,都遭到推辞,伐金将领乏人。更有内奸吴曦在四川私通金朝,图谋割据,导致韩侂胄左支右绌,内疲外乱。
宋军出兵伐金时,西线吴曦叛变,在金兵临江时按兵不动,任由金军东下。韩侂胄日夜盼望四川进兵,陆游也仗着蜀中相识的一点旧情多次致书催促,吴曦皆置之不理。金兵入城时,吴曦更是索性下令撤防。守军孤军不敌,金军陷关。
东线接连败退,领军的丘崈主和退守,宋军伐金部署遭到严重破坏,韩侂胄日益陷于孤立。
《宋史·郭靖传》中记载了一个与射雕大侠郭靖同名的四川豪绅,在吴曦降金后,因既不愿归顺金国,也不愿离乡远去,遂对兄弟说:“吾不忍弃汉衣冠,愿死于此,为赵氏鬼。”竟赴嘉陵江而死。
而这种“宁为赵氏鬼,不弃汉衣冠”的想法,在南宋“崖山之战”后表现得尤为彻底。宋人风骨,可见一斑!
为了坚持北伐,开禧三年(1207)正月,韩侂胄自出家财二十万补助军需,联合杨巨源、李好义等诛杀吴曦,收复四川。可以说,不论结果成败,他的抗敌决心是坚定的,姿态也是磊落的,而北伐战争中也曾经取得了一些胜利。
之后,宋军一路收复西和州、成州、阶州(都在今甘肃)和凤州、大散关(都在今陕西),所向无敌,形势一片大好。
如果宋廷上下一心,借着这份斗志一鼓作气,是完全有可能就此北上伐金,完成复国大业的。
然而战果方显,宋军内部安丙、孙忠锐等人就因争功而彼此牵制,甚至互相设计暗杀,伐金刚刚取得的一点成绩,很快便被内讧给消耗净光了。
这时宁宗动摇了,并暗中派人与金国议和。金人对韩侂胄恨之入骨,提出的议和条件之一竟是索要韩侂胄的人头。韩侂胄闻之,怒而上书请求整兵再战。
此前宁宗立后时,韩侂胄曾持异议,因此杨皇后深恨之,此时便向宁宗大吹枕头风,说韩侂胄再启兵端,于国家不利。宁宗不理。杨皇后便索性密信指使投降派代表史弥远暗杀韩伉胄,事后才奏报给宁宗。
之后,投降派割下韩侂胄的头,用匣子装起来送往金国,签下了“嘉定和议”,也就是“函首安边”。投降派占取上风,完全接受了金朝提出的条件,完成了和议,这是宋金开战以来的第三次屈辱和议。
韩侂胄败了。
于是理学后人本着“成王败寇”的定论,将韩侂胄毫不留情地定义为“奸相”,是致使大宋国势衰弱的千古罪人,杨万里则成了反对奸佞的大智大贤之烈士。
其实韩侂胄一生并无昭彰恶迹,更为抗金报国而死,其污名完全是因为后世理学家占据话语权而来。
不妨设想,如果韩伉胄胜了呢?是不是就成了厥功至伟的民族英雄?
张浚主持的“隆兴北伐”只打了几十天就败了,杨万里仍然为其配享宗庙事争抢得死去活来;而韩侂胄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坚持了一年多,且打得互有胜负,宋金对峙,堪称岳飞之后抗金将帅中最具威胁力的名字,怎么就成奸臣了?金人收到韩侂胄的首级,还要礼葬于其祖先韩琦墓旁,评价他一句“忠于其国”呢,宋人怎么反倒对其口诛笔伐?
朱熹以杨万里反对韩侂胄而盛赞其气节,却以陆游为韩写《南园记》批评其晚节不保。似乎谁是韩侂胄的敌人,谁就是义士,反之则为奸佞。
可是比道学先生们更恨韩侂胄的乃是金国,甚至非要见到韩侂胄的人头才肯议和。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金国当然是大宋的敌人,那么金国最仇恨的韩侂胄是否就应该是大宋的忠臣呢?
陆游因为主战而与韩侂胄投辖,又有何污之有?倒是朱熹如金人般视韩侂胄为仇雠,其根源不过是为了书生意气,其立场又当如何视之?
这让我们不禁思考:国难当头,山河破碎,臣民应当主战抑或主和?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北宋的寇准。辽人来袭时,有大臣建议真宗出宫避祸,而寇准孤注一掷,力劝真宗亲临前线,鼓励三军,赢得澶州大捷。而在北宋得胜的前提下,又是寇准促成真宗与辽国签下“澶渊之盟”,为大宋换来百年安宁。
之后数代宋主都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意,却因为时机不成熟,一直未有所动。直到徽宗时,才偏信奸宦童贯之言,妄举发兵,联金伐辽,结果授人以柄,灭了辽国,也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金国的枪眼下。
所以,真正的名臣不在于主战还是主和,而在于清醒地相时而动,和平时代未雨绸缪,国难来时悉心部署,赤胆报国。
像李纲、宗泽誓死守护东京,自然是忠臣良将;而投降派却在此时怂恿赵构南巡,导致东京失守,便是大大的奸臣。
岳飞连战连捷,收复河山,更是千古豪杰;秦桧却以“莫须有”罪名将其杀害,献媚金国,缔结“绍兴之盟”,难怪被钉死在千古耻辱柱上。
再如虞允文临危不惧,在军队溃败时义不容辞,走上前线鼓励士兵,以少胜多,是有勇有谋,忠义双全。但他赢得采石矶大捷,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军事天赋后,却再未带兵征战,而是一直待在京城做官,想来自然是没有再为主战呐喊的,不然不会把相位坐得这样安稳。但是谁都不能不承认,虞允文是名臣良相,是爱国志士,也是抗金英雄。
所以韩侂胄罪名不在于北伐,而在于兵败。可是战败是因为内讧,那么真正的罪人应当是谁呢?
韩侂胄北伐失败,宋金签订“嘉定和议”,不但增加了岁币银,而且宋朝皇帝与金朝皇帝的称谓由以前的侄叔改变为侄伯,比“隆兴和议”更为屈辱。
宁宗将耻辱归罪于韩侂胄,下令清洗韩党,凡是赞同过北伐恢复的都被抄家夺职,陆游也以“党韩改节”罪名去职。
打一批,自然要捧一批。于是赵汝愚一派尽复原职,朱熹被赐予文臣最高荣誉的字谥,称为朱文公。一起被平反的还有秦桧,恢复其之前的王爵、谥号。
谁忠谁奸,是不是有点让人凌乱呢?
韩侂胄专政时期的国史记载被修改,史实舆论就这样被扭曲了,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的举措称之为“嘉定更化”。
杨万里恨极韩侂胄以至于呕血而死,如果得知韩侂胄死后竟然被割头献金,主张伐金者悉受牵连,秦桧却得以恢复谥号,想必会仰天大笑的吧?
朱熹和杨万里都没能活着看到韩伉胄的结局,陆游看到了。
北伐失败后,陆游极度绝望地在山阴老家度过了余生。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写完那首著名的绝笔诗《示儿》后,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