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严蕊这个人物到底是否存在。

朱熹和唐仲友都是史上有名的,虽然唐仲友的传记被朱熹后人从《宋史》中剔除了,但是稗官野史中多有记载,不难查其身世。

但是严蕊,人如其名,浮花浪蕊,风尘贱籍,就不易细考了。

南宋时记载这件事最早的笔记小说是辛弃疾好朋友洪迈所写的《夷坚志》,更详细的故事则是隔了几百年的凌濛初写在《二刻拍案惊奇》中的版本。

洪迈与朱熹为同时期人,且和杨万里有私怨,撰文中对朱熹有所褒贬是非常可能的,但若全盘虚构,只怕当时就会被理学门徒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他既然敢写,便是实有其事,记录纵有出入,却非空穴来风。

《夷坚志》里明确写道,“台州官奴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确定了严蕊其人及其才名。并说朱熹将严蕊下狱后,“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卿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

打了五百杖还嫌轻,朱熹这是恨不得把严蕊杖毙,来个死无对证吗?五百杖是不可能一次执刑的,这就难怪严蕊被审了两个多月。

想想看,一个纤纤弱女在两月间连续受刑,前后被杖五百下,承受着身心的双重凌辱,这是何等残酷?朱熹莫不是心理变态?

这段记载明确地告诉我们,严蕊其人是有的,朱熹设狱刑拘严蕊也是事实。这,已经足够了。

周密的《齐东野语》作于南宋晚期,和朱熹、严蕊已经隔了百年,或不足考,却翔实许多。虽然关于严蕊的生卒年月、身世籍贯仍不可考,却知其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书中还附录了她的另一首词《如梦令》。起因正是台州太守唐与正(即唐仲友)某次置酒设宴赏桃花,召严蕊前来侍奉,席间命其以红白桃花为题歌咏。

严蕊应声谱成一阕,当席弹唱:

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这首小令词短情深,最宜即席谱唱,且不说其可信度多少,至少合理性很强。

词篇为咏红白桃花,发端偏不说桃花,而只说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这倒有点像那首流行歌所唱:“从Mary到Sunny和Ivory,就是不说你的名字。”

卖尽关子后进入正题,但还是没说什么花,只说颜色红红白白,别具仙姿,超拔群芳。最后笔触一宕,由实到虚,联想发散开去,说起武陵旧事来,问你可记得渔人奇遇,微醺往事?

答案不言自喻,自然就是桃花源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了。只不知,严蕊的桃花源又在何处?

《如梦令》本就是讲求情趣的小令,严蕊这首词轻巧慧黠,意蕴无穷,作为即席之作,自是上品。于是唐仲友大喜,“赏之双缣”。

所谓“一曲清歌一束绫”,寇准早年已有此举,可见唐仲友之赏并不为过。只是赞慕之情溢于言表,难免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传在舌尖,攻于笔下,奏与廷上,当成罪证大做文章了。

难怪当年蒨桃一曲《呈寇公》苦谏“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寇准惊出一头冷汗,从此一改旧习,变出一副朴素勤俭的廉正面孔来,赢得了“无地起楼台相公”的美名。

只可惜寇公虽廉,最终亦未能逃得了丁谓的暗算,到底客死雷州;倒是唐仲友被朱熹六疏弹劾,因得严蕊冰心铁骨相护,终究无碍。

至于严蕊的结局,并没有像寻常传奇中的大团圆结局那样嫁了唐仲友为妾,夫唱妇随从此相守,而是脱籍后嫁了位赵宋宗室,遂得终身结果,安然到老。

联想到严蕊的传世词作还有一首咏七夕的《鹊桥仙》,不禁让人感慨,如果说《如梦令》是她的因,《卜算子》是她的劫,《鹊桥仙》是她的果,那么三首词恰恰写尽她一生:她生就桃花命,只求山花归,如今倒做了桂花伴侣吗?

鹊桥仙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