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辛弃疾归耕田园,常以陶渊明自比,曾填过一首《贺新郎》:
贺新郎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
这首词中的名句成捆地砸过来,直而不僵,白而不俗,甚至还引用孔圣经典。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道是:“二三子以我为隐乎?”
辛弃疾老实不客气地拿来用了,又顺手扯来了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还用了个《世说新语·宠礼篇》中郗超、王珣“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的典故,更是盗用《南史·张融传》中“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之句。
明明掉书袋掉得让人想打架,偏偏流畅之至,仿佛句子本来就在那里的,丝毫不觉堆砌牵强。难怪王国维评价:“(稼轩词)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想学辛弃疾用典,你得饱读诗书熟谙典籍才行;而老儒之士填词,又岂有辛弃疾之潇洒随性乎?
用典之外,这首词还表现出了稼轩词的又一大特点,就是更擅长用白话入词,晓畅淋漓,令人拍案!
辛弃疾在这首词中感慨自己壮志难酬,知音难遇。但幸而还是有那么“二三子”可知我心的。
这“二三子”中,便包括了与他以《贺新郎》反复酬唱的陈亮。
陈亮(1143—1194)比辛弃疾小三岁,原名汝能,字同甫,号龙川,世称龙川先生,有《龙川文集》《龙川词》问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宋史·陈亮传》)几度诣阙上书论国事,也几次被诬入狱,人生遭遇大起大落,性格文风也是大开大阖,是坚定的主战派,与辛弃疾极为投契。
陈亮对“北宋五子”都很敬重,却反对朱熹理学,认为自从道德性命之说兴起,一知半解之辈就有了托词,动辄拿一些“尽心知性”“学道爱人”的空话来自欺欺人,不务正业,不知所谓。就连那些读书时连断句都不会,话都说不利落的后生小子,都得以拾其遗说,自我标榜,非议前辈,还以理学自居。
他曾上奏孝宗说:“今之儒者,自以为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
换言之,理学就是一群贪生怕死乌合之众的遮羞旗。
陈亮与朱熹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论。陈亮平生志在抗金复国,治学也是以治史为主,从史书上考究历代盛衰,特别对于分裂时期的历代王朝由兴转衰或者由中衰而复兴的历史尤其重视,以史为鉴,提出观点。
换言之,陈亮治学更为务实,对于理学的空谈道德自然就看不上了。他与朱熹私交不错,曾有过一场“义利王霸之辩”,信件往复,口沫横飞,难分上下,遂约了共同好友辛弃疾于鹅湖相会,再论高低。
“鹅湖之会”在历史上很有名,但是与辛弃疾、陈亮无关,而是指淳熙二年(1175)六月,吕祖谦为了调和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之间的分歧,举行的一次儒学论坛。
陆九渊是宋明“心学”的奠基者,后世王阳明对他的理论发扬光大,合称为“陆王心学”。陆九渊很多学术观点都与程朱理学不同,包括在对王安石新学及变法的评价上也有很大分歧,曾著《荆国王文公祠堂记》一文,可说是南宋以来第一篇公开对王安石身后所受不公正待遇大鸣不平的传世之作。
在文章里,陆九渊称赞王安石“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蕲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巨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
人以群分,通过陆九渊对王安石的评价,也可以想见其为人磊落爽迈,文辞利落。
这次辩论,双方足足争议了三天,陆九龄、陆九渊兄弟略占上风,结果不欢而散。
但是“鹅湖之会”作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第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对后世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鹅湖寺也因为这次重要的会议,后来被改建为“鹅湖书院”。
这次辩论,陈亮未能参与,觉得特别遗憾。因为他的儒学论点与朱熹分歧更大,书信辩论极不过瘾,遂约辛弃疾一起,和朱熹也来一次鹅湖辩论。
然而到了日子,却只有陈亮与辛弃疾前来,朱熹随便指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爽约了。因为陈亮和辛弃疾都是敏感人物,或许明哲保身的朱熹不愿意轻易得罪这两人,却也不愿同他们走得太近。而且十几年前的那次“鹅湖之会”上,他并没能占到上风,留下了心理阴影,想来想去,还是躲为上策吧。
时维淳熙十五年(1188)冬,辛弃疾与陈亮鹅湖同憩,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酒酣心热之际,陈亮拔剑起舞,逸兴勃发,仰天长啸,且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击节盛赞。
两人意气相投,诗酒相娱,竟然一口气聚了小半个月方散。然而刚刚分别,辛弃疾便开始想念了,人生难得遇知己,莫使金樽空对月。陈亮走了,连酒都没有滋味了。不过是耕牧闲居,又没有公务在身,日子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用来多多相聚呢?
于是辛弃疾打马狂奔,想着要追陈亮回来再盘桓几日,相聚尽兴了才好。谁知没走出多远就变天了,大雪纷飞,路滑难行。辛弃疾知道无法再往前追,只得怏怏地打马归来,作了首《贺新郎》随信寄给陈亮,并写了一个长长的序说明原委,遂让我们在数百年后得知了两人的投契之情。
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把陈亮比喻为卧龙诸葛,激赏备至。陈亮看得意气昂扬,收信后立刻回复了一首,而且是步韵赋和: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步韵赋和,就是用同样的词牌同样的韵脚来填词,这自然要比原创难得多。辛弃疾读了陈亮的词,佩服之余,亦不禁起了少年争竞之心,遂也用心着意,步韵再填一首,这一填,就又写出了一首千古名调:
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一出,真个天下震惊。“看试手,补天裂。”这是什么样的气魄啊。
陈亮瞠目结舌,直过了一年多,才再次步韵赋和一首:
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这一年,辛弃疾五十岁,在上饶家居听到了孝宗禅位于光宗消息,这是南宋的第三位皇帝。
光宗在位五年,辛弃疾一直处于宅居状态,自始至终与这位精神病皇上全无交集。他再度出山,已经是南宋第四位皇上宁宗当政的时候了。
每逢新皇登基,都是主战派与主和派重新争地盘的重要时机。陈亮大约就是在这种时机的刺激下,才会重提旧事,写下这首《贺新郎》相赠的。词中虽说“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其实心中满是蠢蠢欲动。
辛弃疾收到词,知道陈亮憋足一年力气,谄断了肠子才回得这一首的,如果继续步韵赋和,只怕要把老朋友怄到吐血。遂不敢再用此调,而换了个词牌回复,却写出了一首更加义盖云天惊破英雄胆的豪词: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是赠勉陈亮,更是自言心事。
往事如烟,越是铁血枭雄就越不堪回首,只有在醉中,在梦里,才敢怅然遥望,想起从前的那些戎马倥偬,快意恩仇。
“醉里挑灯看剑”,人已老,剑犹寒,何时再伴我上阵杀敌?“梦回吹角连营”,多少英雄往事,就这样走远了,只能在梦中一次次回味重温。
曾经与同袍兄弟同生共死,把烤肉分给部下,让乐队演奏北疆歌曲。这是秋天在战场上阅兵。
战马像传说中的名骏“的卢”一样跑得飞快,弓箭如惊雷一样震耳离弦。这一切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替君王完成收复国家失地的大业,也为自己赢得世代相传的美名。唯有如此,不负平生。
可怜啊可怜,转眼两鬓成霜,依然壮志未酬,这些愿望,这些誓言,就这样在风中烟消云散了吗?
词中有豪情,更有悲愤。老英雄灯下拭剑的形象,定格成了烛光里摇曳深沉的剪影,多少凄凉况味,辛酸情怀,尽在不言中。
中学课本多把这首词解释成作者表达爱国主义情怀与对自己平生英雄事迹的骄傲。但是往往忽略了开篇的“醉里”“梦回”,结句的“可怜白发生”。
也就是说,所有的英勇往事都只在回忆里,想象中,而“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大志,根本没有完成,只换来两鬓白发,一声叹息。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这是辛弃疾写给陈亮的一首谶语。陈亮一生几起几落,终于在绍熙四年(1193)五十一岁时状元及第,可以大展拳脚了。可是第二年刚刚授了建康府判官,不等赴任却病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范进中举一个症状。
“君王天下事”与“生前身后名”就这样一并抛下了,当真天不假年,时不我与,“可怜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