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已赋闲四年的陆游重被起用,任夔州通判。这成为他人生的新起点,从此开启了为时八年的入蜀生涯。
王氏就是蜀郡人,所以陆游虽是第一次入川,却并不觉得陌生,一路玩赏山水名胜,边走边写成《入蜀记》。
这一年,陆游四十五岁。
乾道七年(1171),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这是他平生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遂献上《平戎策》,提出“收复中原必须先取长安,取长安必须先取陇右。积蓄粮食、训练士兵,有力量就进攻,没力量就固守”等一系列战略计划。
他不希望王炎如同张浚那般冒进,而要做足一切准备一举成功,因此得空就往骆谷口、仙人原、定军山、大散关等前方据点和战略要塞巡逻,信心满满,磨刀霍霍,随时等待着金戈铁马,战场杀敌。
一夜,陆游携酒登上南郑高兴亭,遥望长安南山,顿起荆轲渡易水之情,于是击筑而歌,写下一首《秋波媚》。
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收复中原必须先取长安”,是陆游北伐计划的第一步。此时他背倚烽台,远眺长安,想着那些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的唐都胜景,不日便将回归大宋,待我前来,不禁踌躇满志,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跨上战马,冲向长安。
然而,南宋朝廷根本无心兴兵,符离一役早已打垮了孝宗的斗志,只想偏安一隅。屯兵边塞,不过是起个震慑作用,划定疆域,加强存在感罢了。
因此,陆游的《平戎策》终被否决,王炎被召还朝,幕府解散,出师北伐的计划也付诸东流。
真如晴空霹雳一般,炸得陆游失魂落魄,只得落寞地独走剑门,并写下了那首《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从此,“细雨骑驴入剑门”便成了诗人入蜀的标志形象。我总觉得和失去小龙女后苦练“黯然销魂掌”的独臂侠杨过有点像。
陆游的军旅梦只维系了八个月,却怀念了一生,至死犹念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后接连几年,陆游做的都是些闲职,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蜀州通判、嘉州通判等,有的是时间骑驴放游、饮宴观花。
他把家安在了王氏的家乡蜀州(今四川崇州),便独自东奔西走放旷情怀去了。有公务时出差,无公务时出游,过得好不潇洒,“裘马清狂锦水滨,最繁华地作闲人”(《醉题》),“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梅花绝句》)便是这段生活的写照。于是有了驿馆杨氏的故事。
在四川待久了,他已经爱上了这天府之地,也爱上了四川的美食,还在浣花溪边躬耕种菜,开始有“终焉于斯”的念头。
但他还是心心念念着北伐复国,然而几次投书自荐都被否决,赴蜀州阅兵时,再没了冲锋杀敌的壮志,却对南宋朝廷的养兵不用、苟且偷安充满郁愤,写下《蜀州大阅》一诗,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晓束戎衣一怅然,五年奔走遍穷边。
平生亭障休兵日,惨澹风云阅武天。
戍陇旧游真一梦,渡辽奇事付他年。
刘琨晚抱闻鸡恨,安得英雄共著鞭。
1175年,范成大从桂林调任成都,出任四川制置使,任命陆游为军事参议官。
陆游和范成大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一同赴试的举子,如果两人同时登榜,就称作“同年”。可惜由于秦桧捣鬼,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但是两人年龄相近,才气相当,仍然成为至交,在入蜀前就时有往来;如今他乡遇故知,正是人生快事,且又成为上下属,来往更加密切了。
当年秋天,范成大在城中阅兵,陆游一身戎装站在检阅台上,意气风发,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兵列,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仗剑飞马,出剑门、过汉州,亲临抗金前线,一展平生抱负。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再不杀敌可就来不及了!
伤心时有诗,快意时有诗,壮怀激烈时更当有诗。
陆游当即写下《成都大阅》:“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
然而不等练兵完成,一大堆告发他“不拘礼法,燕酒颓放”的奏帖便飞到了京城。虽然范成大一力保举,没让陆游获罪,却罢去参议之职,改往管理台州桐柏山崇道观。又是一份闲职。
后来,范成大上奏举荐陆游为嘉州刺史,又是不等陆游上任,嫉恨他的人便再次群议反对,让朝廷收回了任命。
陆游彻底绝望了,也出离愤怒了,索性自号“放翁”:你们不是说我颓放吗?那我就放纵给你们看吧。且在步韵和范成大的诗中写道:“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明显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这一年,陆放翁五十二岁。
淳熙四年(1177)六月,范成大奉诏还京,陆游殷殷相送,一直送至眉州,还不忘了恳请范成大回朝后劝皇帝“先取关中次河北”“早为神州清虏尘”,仍怀复国之志。真是朝廷虐我千万遍,我待昏君如初恋。
陆游从未淡忘复国之念,却为自己一年年无所作为而老死边陲感到苍凉。在《长歌行》中说“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在《书愤》中道“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在《病起书怀》中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尤其一首《关山月》沉郁苍凉,唱出了爱国志士的共同心声,传遍大江南北。
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从宋孝宗符离兵败,与金国议和,至今已经十五年过去了。陆游在这首古乐府中,痛斥了南宋朝廷偏安苟活不思复国的态度。
将士们不打仗,只是白白地在边防虚度年月;战马肥得跑不动,武器也生了锈。思乡不得归,报国更无门,看着金人占据着中原的大好河山,居然在这里生儿育女,如何忍得。北宋遗民忍辱偷生,为的就是盼望收复失地,不知多少人在夜里垂泪望月。可是朝廷听得到民间的心声吗?
这首诗的传唱太广,陆游的名气太大,还真让宋孝宗听到了。
据说宋孝宗曾问左右:“现在还有像唐朝李白那样的诗人吗?”周必大回答:“有,陆游便是了。”
宋孝宗觉得一个名气这么大的诗人不能长久地扔在蜀川投闲置散,遂一纸诏令飘去了四川。
淳熙五年(1178),陆游结束了长达八年的蜀中宦游生活,奉诏还京。离开四川时,他在船头频频回望,无限留恋,“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舟中对月》)
他早已将四川视为自己的第二家乡,回到江南后,曾连作《怀成都十韵》,细细地回忆成都的一山一水。已经回家好久了,午夜醒来,恍惚之际,还觉得自己仍在蜀地:“依然锦城梦,忘却在南州。”(《雨夜》)
直到八十四岁那年新春,他还怅惘地想起成都:“锦城旧事不堪论,回首繁华欲断魂。”(《新春感事八首终篇因以自解》)
后来,他为自己的诗作结集,便取名《剑南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