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子说过:“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道家文化的传统思想,因此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隐居梦:“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
辛弃疾也不例外,所以早早地隐居田园了。然而他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理想中的功业还未能完成呢,便是身在武陵源也是难以真正安逸的。他的内心不可能就如那些田园诗般闲逸自在,全无波澜,只是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这复杂的情绪,被他以一首《丑奴儿》词阕题写在博山道壁上: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以一个“愁”字贯穿全篇,今昔对比,层层渲染,先说少年时代风华正茂,乐观自信,不知愁苦,却喜欢高谈阔论,挥斥方遒,“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人过中年,尝尽酸苦,悲辛交集,却偏偏“一腔忠愤,无处发泄”,便是想诉说愁情,却也是不合时宜,无人听取。因此每每话到唇边,却只换成了“今儿天气不错”之类的虚言寒暄,真个无趣。
上阕“少年不识愁滋味”与下阕“而今识尽愁滋味”相比较,最终以“却道天凉好个秋”收束,真个一字千钧,虽直白如话,而余韵无穷。
我们都知道,辛弃疾少年时生长在山东沦陷区,亲眼见识了金人的凶残和同胞的苦难,并非当真不知愁滋味的懵懂少年。他曾驰马扬鞭,扬威沙场,充满了抗击金虏、复我中原的豪情壮志。
然而,这种快意恩仇,可以说是壮怀激烈,却也可以说是不谙世路。那些登高望远,指画江山的旧事,诚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矣。不识愁,也不知退避,只是一味进攻。结果不仅报国无门,还落得个被削职闲居的境地,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愁郁难抒。
原来,真正的愁滋味是说不出来的,接连两句“欲说还休”道尽作者胸中郁愤。结尾却忽然宕开一笔,“却道天凉好个秋”,形似轻脱,实则含蓄,更显愁之深沉博大。
后来,宋末词人蒋捷写成《虞美人》,将“少年听雨歌楼上”与“而今听雨僧庐下”的心情做鲜明对比,便承袭的是稼轩此调。
可见辛弃疾虽为豪放词宗,但对婉约词也同样造诣颇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压卷名篇。比如《青玉案·元夕》,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让多少写了一辈子婉约词的人拍马跑断腿都赶不上。王国维在“境界说”中直接令其超越婉约派两大名宿柳永和晏殊,推为榜首,定义成人生最高境界。
再如他的《摸鱼儿》,借用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及阿娇长门买赋的典故,寄兴言情,用典蕴藉而词语流丽。虽属婉约一派,却洗尽花间媚色,将词的创作高度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辛弃疾对于宋词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后人称其词为“稼轩体”,然而纵能学得其形,又焉能学得其神呢?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