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关于这首脍炙人口的元夕词的作者历史上一直存疑,有说是欧阳修的,也有的版本说是朱淑真。
上下阕同样写的是元夕,却分为去年回忆与今年现状,一则旖旎,一则凄清。其情形颇类唐朝崔护的桃花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今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情人相携同游,何等缠绵?彼时两情相悦,偷约密会,灯下看伊人,笑靥比花娇,或许还曾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可是今年此时,一样的月亮,一样的花灯,却不见了那执手相看的有情郎,只落得孤影凄凉,泪湿春衫。
倘若这是欧阳修所写,回忆的对象不过是一个露水情缘的烟花女子;但若是朱淑真所写,那便是惊世骇俗的一段婚外恋情了。
古时的男女,毕竟不同。男人可以纵情吟咏他生命中飘过的每一段巫山云雨,女人的所有相思词句却只能写给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比如李清照,比如魏夫人,莫不如是。
魏夫人可以在曾布宦游不归时抱怨“离肠泪眼。肠断泪痕流不断”;李清照可以在赵明诚过世后哭悼“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但是朱淑真,却不该高调追忆“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因为前面既然说了是“人约黄昏后”,显然不是写给丈夫的,于是便成了毁德败行的证据,偷情淫奔的自供。
杨慎在《词品》中毫不客气地批评:“朱淑真《元夕·生查子》云云,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女所宜邪?”但同时他也举出朱淑真的同题诗证明这首《生查子》确实为其所作,“与其词相合,则其行可知矣”。
元 夜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将诗与词对看,确实发现意境用语都极为相似,而“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之句,更是令人感慨。
朱淑真的愿望何其真切,而失望又何其无奈!
心愿不能得赎,还要被世人诟病,女人的路,可真是崎岖。
对于这些指责,朱淑真显然早已想过了,甚至还预言性地写过一首自省诗:
自 责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她所有不幸的根源,就是因为才情太高吧。
但这是一种天赋,她又能如何呢?她也知道,“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然而“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下笔成章,又何尝是她自己所能克制的?(《掬水月在手诗序》)这番自白,与其说是自责,毋宁说是自负。
这样骄傲纵性的朱淑真,注定了不会被道学先生们所喜。
因此朱熹在论及南宋女词人时,提都不愿意提她,只说:“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
但是陈廷焯却评价:“朱淑真词,风致之佳,词情之妙,真不亚于易安。宋妇人能文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将朱淑真列于魏夫人之前,李易安之后。
薛绍徽评:“赵宋词女,李(清照)、朱(淑真)名家。”
许玉喙则道:“宋代闺秀,淑真、易安并称隽才。”
可见自宋以降,凡提及宋代词女,皆以为唯有朱淑真可附易安骥尾,甚至与其并称。
“金鸭火残香合尽,更调商羽弄瑶琴。”和李清照一样,朱淑真多才多艺,会调香,会弹琴,还雅擅丹青,书画造诣极高,尤擅梅竹。书法有“银钩精楷”之誉,曾手书《璇玑图记》一文,深得清朝学者王士祯赞誉。
明代大画家沈周为她的竹图题诗:“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与潇湘。”说她不但有词作《断肠集》传世,还有余力绘画,真个不凡。画家杜琼看了她的《梅竹图》,则赞曰:“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
如此闺中俊杰,偏偏婚姻坎坷,生平故事充满了疑点,就连生卒年月也都不确切,“不妨常任月朦胧”,当真不幸。
据说这是因为在朱淑真过世后,其父母将其文稿焚之一炬,一手抹杀了她留在世间的痕迹,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一个连生身父母都不认可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得到世人的认同,在正史上留名呢?
于是朱淑真的生平,就像她写过的“圈儿词”一样,充满了谜团: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整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
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