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尤袤,并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这个排名是按照年龄来排的,恰也可代表四人在文坛的声望高低。但是怎么看,尤袤都有滥竽充数之嫌。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和范仲淹都是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虽然同乡同宗,但好像没什么血缘关系,相同的是两个人小时候都因为家贫吃了很多苦,还有就是读书都在寺庙里。不同的是范仲淹是在父亲早亡后随母改嫁,而范成大则是父母双亡。他的父亲范雩是徽宗朝进士,母亲蔡氏是书法家蔡襄的孙女、著名宰相文彦博的外孙女。可是父母亡后,范成大兄妹穷得连房都没有,住在一条破船上。

这也是无奈,即使在太平盛世,家道中落的故事也时常上演,更何况是在两宋之交的乱世,政局变幻,战事频仍,出生在靖康之难中的范成大牙牙学语时就已经遭遇了国破家亡。

即使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范成大也不忘发愤读书,求学于寺庙。范仲淹在寺里留下了“划粥断齑”的典故,而范成大则取意唐诗“只在此山中”,给自己取了个号叫作“此山居士”。

“此山”指昆山,范成大十八到二十八岁间,都在昆山禅寺读书。二十八岁登进士第,苦尽甘来。之后仕途艰险,几番沉浮,不消细说。

让范成大名垂千古的是他在乾道六年(1170)的出使金国之行。

“隆兴和议”签订后,“递交国书”的礼仪仍沿用之前“绍兴和议”的一套规定:每当金使来宋,宋主必须“降榻受书”,也就是说要离开龙椅亲自迎接。这让宋孝宗赵昚觉得很屈辱,很伤自尊,对于没有在“隆兴和议”时更改屈辱的受书礼仪十分后悔,便任命范成大为信使,以索求北宋诸帝陵寝所在的洛阳、巩县为名前往金国,真实目的则是请更定受书之仪。但这话不能明说,所以也没有写在国书里,只让范成大见机行事。

可是这样一来,范成大就成了无信之使。虽说两国往来不斩来使,可若使臣自作主张,那不就是找死吗?之前宋金已有停战协议,孝宗令张浚发兵已是毁盟出战,偏偏又大败于符离,重新签下“隆兴和议”。如今作为战败国还想再提要求,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死一个范成大也罢了,弄不好金国以此为由发起飙来,还不知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因此许多大臣都上书力主暂缓遣使,免得再兴战事。但是孝宗心意已决,谁反对就罢谁的官,接连将左相去位、吏部侍郎贬官后,朝中也就没人敢再反对了,只是也没人敢去,连个副使都没有。

孝宗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送行时羞愧地对范成大说:“朕不败盟发兵,何至害卿!啮雪餐毡,理或有之。”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要是不撕毁和约发兵兴战,而是在采石矶大捷后就与金国议和,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可是事情已经出了,你就看着办吧,很可能就学苏武牧羊,一去不回了。是朕害了你,可是明知山有虎,也得让你去虎山走一趟试试啊,不试,怎么知道呢?

这么着,范成大就毅然出发了,时维1170年六月,范成大四十五岁。

人人都明白,这是一次玩命的出使!

范成大是苏州人,这还是第一次来北方。经过旧都汴京时,见到从前张择端笔下《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繁丽都城,如今“自城破后疮痍不复”,“民间荒残自若,新城内大抵皆墟”。李清照与赵明诚把臂同游的大相国寺“倾檐缺吻,无复旧观”,“寺中杂货,皆胡俗所需”。最令人唏嘘的是人们长期在金人统治下,“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已(以)北皆然,而京师尤甚。惟妇人之服不甚改”(《揽辔录》)。

汴京已经不再是大宋的土地,连汴京的人也不再是汉家后裔了吗?

不是的,他们惦念着旧主,仍记得自己是大宋子民。中原父老听说大宋的使臣来了,纷纷赶来拦车哭问:王师什么时候才能打过来呀?很多老妇人甚至跪地大哭,磕头求告。

在这些苍老而悲痛的容颜前,在这样热切而绝望的质问下,范成大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南望朱雀门,北顾宣德楼,“宫观寺宇,无不颓毁”。他走在从前楼阁峥嵘的皇家御道上,每一步都无比真切地感受着亡国之痛,含泪写下千古名诗《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到达燕山(今在北京)后,按照常规程序,金国君臣先要设宴招待南宋使臣,过两天才在朝堂上正式递交国书,而彼时,宋使臣就要卑躬屈膝下跪上书。

孝宗交给范成大的秘密使命,正是要更改这种礼仪。但是这个要求应该怎样提出呢?国书上未见明确的抗议文字,范成大在朝堂上擅自提出,就是妄言,金国可以不加理会,也可以直接治他的罪;而范成大不提,则是辱命,归宋后还是会被治罪的。

于是,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范成大忽然从怀里掏出国书,离席上奏。金世宗大吃一惊,说:“这里怎能是献国书的地方?”又羞又恼,将国书扔在地上。范成大屹立不动,金国群臣上前拉他打他,也没能使范成大退缩;金太子完颜允恭更是认为范成大无礼,直接拔刀欲斩,幸而被他的叔叔制止,才没有上演一出血溅国宴。

——当然,这位太子也许本来就是威吓一下,没有金帝发话,堂堂大宋使节宴席被斩实在说不过去。但若是换了无胆之辈,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那么大宋的颜面也就再一次丢尽了。金太子打的大约就是这个主意。可是范成大面不改色,连眼神都不给金太子一个,下不来台的就反而是金国权贵们了。

双方僵持的结果是,金世宗最终复书拒绝了宋主所请,只许南宋方面奉迁陵寝,同意归还钦宗梓宫。虽然被拒,但是范成大毕竟完成帝命提出了请求,表现出大宋使臣的气节,赢得了金国上下的尊重,并且全身而归。

这让人不禁联想起秦桧在“绍兴和议”时代表赵构在金使臣面前的一跪。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战争,割地赔款已是丧权辱国,而秦桧代表宋主和谈,竟然跪在金使面前叩头称臣,则是百死不足以赎其罪。

因此,这一跪就跪了上千年,世人让秦桧永远跪在岳飞墓前,真是一点儿也不冤!

出行路上,范成大不但将沿途所见写成《揽辔录》,而且创作纪行绝句七十八首,最后一首便写于这次“宴前失仪”后。

当时,他住在金国招待使臣的会同馆里,有个钦佩他的小吏偷偷跑来报信说,金国大臣对他在宴会上的表现很生气,奏议要把他扣压在金国。换言之,范成大真如孝宗所说,大约要做宋朝的苏武了。

于是,范成大挥笔写下此行使金诗最后一首,权当自己的绝笔:

会同馆

山客馆也。授馆之明日,守吏微言有议留使人者。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上沤浮!

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诗中说,我肩负着朝廷使命,远行万里,诚可谓孤臣也。“万里”是自己身处之地,“孤臣”是此时身份,“致命秋”是时间与时机,是绝命前夕。

一句话,时间、地点、人物俱全,却是多么悲哀的周全啊。身在异国,命薄如斯,便如一个小水泡般轻微脆弱。但这正是我报效国家的时候,有何惧哉?

羝羊,指公羊。汉时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匈奴贵族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苏武手执汉节,誓死不屈。于是匈奴人把他送到北海荒地放羊,并说:“什么时候公羊产奶了,就放你回去。”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饿了吃毡毛,渴了喝雪水,手中的汉廷符节更是刻不离身,以致系在节上的牦牛尾毛全脱落了。如此忍饥挨冻十九年,终得还朝。

这便是宋孝宗说的“啮雪餐毡,理或有之”。如今,这句话只怕真的应验了。而范成大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必再问公羊会不会产奶了。

这是使金诗的最后一首,范成大以苏武自比,誓与汉节共存亡,已经没打算活着归宋了。

这可真是用生命来写诗啊!

除诗文外,范成大还有数首词表达当时的心境,且举一首作于重阳日的燕山纪行为例:

水调歌头·又燕山九日作

万里汉家使,双节照清秋。旧京行遍,中夜呼禹济黄流。寥落桑榆西北,无限太行紫翠,相伴过芦沟。岁晚客多病,风露冷貂裘。  对重九,须烂醉,莫牢愁。黄花为我,一笑不管鬓霜羞。袖里天书咫尺,眼底关河百二,歌罢此生浮。惟有平安信,随雁到南州。

范成大抵达金都燕山时正值重阳,起句点明时间、地点、人物身份。“万里汉家使”,指自己的出行身份,“双节”指出使仪仗,“清秋”点明重阳,这里隐隐含着一种身为汉家使节的骄傲与尊严。这与前诗“万里孤臣致命秋”是同样的意思。

然而一句“旧京行遍”,却猛地笔触一转,痛切地陈明汴京本是大宋旧都,沉痛之情跃然纸上。

圣帝大禹曾经治理黄河,划定九州版图。如今山河破碎,古都易主,能不令人心痛?于是词人中夜徘徊,祭告上天,希望降下大禹那样的明主来整治天下,重定疆界。要知道,宋金和议,主要商定的不正是疆土吗?

桑榆,指桑干河(永定河)和榆关(山海关),太行,芦沟,这都是词人一路行过的踪迹,记下了他的风尘仆仆与心意殷殷。

战国时,苏秦游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终无成而归,形容奔走不止,穷困潦倒,衣裳都旧了,却终无所成。作者使金议书,正如苏秦之奔走游说,遂有客旅孤寂,貂裘清冷之叹。

上阕回忆一路行程,下阕则着眼当下,重阳日,对酒赏菊,白发簪花,莫笑我倚老佯狂。我时刻未忘身负重任,袖藏国书,心怀家国,已决意将此浮生报国,纵然落得苏武那般下场,也不辱使命,但求南飞大雁,为我捎去平安家书吧。

按规定,宋臣出使,沿途都要记下每日行程所见,包括对方国土内的山川、河流、道路、桥梁、驿站、物产、城池、风俗等。比如路振的《乘轺录》、富弼的《富郑公行程录》、张舜民的《使北记》、楼钥的《北行日录》、周辉的《北辕录》、金嵘的《使燕录》、宋敏求的《入蕃录》等,都是难得的历史资料和山川游记。

而范成大在回国后则将自己的出行经过写成了《揽辔录》,文采斐然,情辞并茂,轰动朝野,名垂青史。

《揽辔录》与以往的使臣纪行文字不同,不仅详细记载了从宋、金分界线的泗州,到金国中都的全部行程及沿途所见,还记下了大量的史迹名胜,风土人情,除了了解当时的历史政治背景外,即便对于今天的旅游开发都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