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孝宗召见陆游,是因为他诗名日盛,不合长期闲置蜀地,于是召他还京,并先后任命为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等职。
陆游勤勤恳恳,颇做出了一点成绩来,深得地方百姓爱戴。淳熙七年(1180)江西暴雨成灾,陆游一边打开粮仓救济灾民,一边上奏朝廷告急,请求同意开常平仓(古代的储备粮仓)放粮。给事中赵汝愚弹劾他“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是谓“擅权”。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要是等到朝廷回复再开仓,不知要多饿死多少人。陆游一气之下愤然辞官,重回山阴“卖红薯”去了。
这是陆游第二次赋闲,用他自己的两句诗来自况最为恰当:“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同时,这也是陆游与赵汝愚结怨之始。后来倒是没见到陆游对赵汝愚有什么报复之言,反而是在“庆元党禁”后,以赵汝愚和经他提拔的朱熹为首的理学家因为痛恨韩侂胄,一并恨上了与韩侂胄有交情的陆游,便搬弄笔墨,污其名声,将陆游扭曲成了一个趋炎附势之人。这一点,我们后文再做细论。
且说这次罢官,陆游在山阴闲居了五年。
但是宋孝宗一直没有忘记他。因为陆游一直在写诗,而且写一首红一首,孝宗看一首便多想他一次。淳熙十三年(1186),孝宗觉得把陆游搁置了这么多年,冷落得差不多了,于是再次起复他为严州知州。
但是陆游对于做官这件事已经不抱太多期待了,循例前往临安面圣谢恩时,于驿馆里清晨听雨,写下了一首与往日风格全然不同的春朝七律: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首诗文风清丽,辞情幽雅,浑然不同于陆游往常风格,并刻画了一个标准的宋代士大夫形象,极为难得。
周恩来说过:“宋诗陆游第一,不是苏东坡第一。陆游的爱国性很突出,陆游不是为个人而忧伤,他忧的是国家、民族,他是个有骨气的爱国诗人。”
梁启超更赞之曰:“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长期以来,陆游被冠以“爱国诗人”的名号,让我们常常想起陆游就会想到“铁马秋风大散关”那样的句子。而这首临安听雨,则让我们清晰地意识到,他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士大夫。
诗人两经弹劾闲居经年,应该感受了不少世态炎凉人情滋味,如今再度走马京城,重登仕途,感慨万千。因此开篇便说“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是谁下的诏令呢?自然是皇上。
颔联是本诗的“诗眼”所在,隽永清新,意蕴无穷。昨晚下了一夜的春雨,早晨起来,听到小巷深处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这便是李清照的“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吧?然而为什么会“一夜听春雨”,显然诗人是一夜未眠。
古时官员进京朝见,并不是马上就能见到皇上,要先递帖子到枢密院,然后排班待诏。等个十天半月那算是短的,运气不好的时候一等数月的都有。
陆游此时,便是无聊地待在驿馆里等待召见,窗下书草,桌前分茶,正是士大夫的经典画像。陆游和李清照一样,也是茶道高手,平生写有茶事诗三百余首。此时客居京华,闲极无聊,遂以草书与分茶来消遣,十分清雅。
尾联则道出羁旅风霜之苦,“素衣”即“白衣”“布衣”。陆游此时尚未得官,故而自称素衣,且说不用担心被京城的风尘污染,说不定清明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几度沉浮,他对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早都看得通透了,知道做官也做不久,这句诗显然带有自嘲之意,或者说是一种自知之明。
据说宋孝宗听了这首诗后极为喜欢,对于颔联两句玩味不已。却没想想,你把个诗人扔在驿馆里“小楼一夜听春雨”,有多可恶?
陆游这次被起复,孝宗看重的还是他的诗名,给他升了正五品的朝奉大夫,权知严州,于延和殿上特别勉励说:“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对陆游的看重,然而对于一心复国的陆游来说,却简直像骂人。他又不是那种专门歌功颂德的帮闲文人,出来做官,难道就是为了写些“山青水美”的风物之作吗?这算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南宋翻版?
史上说陆游在严州任上,“重赐蠲放,广行赈恤”,称得上一位爱民如子的良心官员。三年任满后,被升为军器少监,再次进入京师,负责整顿军备。
“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陆游文武双全,满腹经纶,如今这个职位算是跟战事多少挂上钩了,可是看着军械设备渐渐生锈,只管擦枪不许走火,也是够郁闷的。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孝宗禅位,光宗即位。陆游循例再升一级,擢为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自觉有了话语权,他便又迫不及待地再次上疏,提出徐图大计、完成北伐的系统意见。
然而南宋朝官如今文恬武嬉,无心向战。主和派见他不合时宜,深以其“喜论恢复”而厌之,于是群起弹劾,竟以“嘲咏风月”的罪名将其削职罢官。
这是陆游第三次被罢官,一怒之下,索性为自己的宅子题名“风月轩”,当真嘲咏风月去也。
虽然已经年逾花甲,但他仍是入蜀时那个义气刚硬的陆放翁。
闲居山阴期间,陆游写下《鹊桥仙》以明志,自比渔父,垂纶江湖。
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严光是汉朝人,曾经不应汉光武帝征召,独自披羊裘垂钓于富春江上。但有人以此举为作秀,有诗嘲曰:“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意思是严光钓鱼是为了沽名,如果真想归隐,就当披蓑而行,泯然众生,光武帝的使者哪里还会找得到他呢?
陆游以渔父自喻,又以严光典故对比,写出自己远离朝廷,不慕名利的志向:打鱼为生,却不肯走近城门去卖鱼,当然更不会向红尘深处追名逐利了。潮生时出海打鱼,潮平时系缆晒网,潮落时放歌归家,何等自在!
别人把我比作汉代名士严光,岂不知严光尚有利欲之心,而我只打算做一个无名渔父,消失于茫茫人海,从此与红尘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