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故事本身的可读性,故事中的三位主角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朱熹。

朱熹的最大成就,在于对书院发展的推动。

南宋是书院文化发展最为蓬勃的时期,一百五十多年间先后建立书院四百四十二所,覆盖十一个省。其中朱熹自己创建四所,修复三所,并在四十多所书院中讲过学,被认为是当代的儒学领袖。

乾道三年(1167),朱熹赴岳麓书院讲学,逗留两月,听者云集,“一时舆马之众,饮水池立涸”,别说座位供不应求,就连饮水都成问题了。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大儒,为何要与一个小小歌伎过不去呢?

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打击唐仲友。

可他和唐仲友又何来的不共戴天之仇,需要下此辣手呢?

其实,说到底仍是学术之争。

朱熹是“二程”的隔代传人,高举的乃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大旗,而唐仲友则属于永康学派,一向反对朱熹理学。

这就是朱熹视唐为生平死敌的根本原因。

文人们因为学术而争,多半是打口水仗,弄到像朱熹这样要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已经够难看了,更何况还要拿一个歌伎说事儿,就更加有失斯文;最让人不齿的是,风化之事,可以审理不可以强判,严蕊既然矢口否认,朱熹还要继续纠缠已是不智,何况拷打逼供?

正如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所云:“夫唐宋之时,士大夫宴会,得以官妓承值,征歌侑酒,不以为嫌。故宋之名臣,多有眷怀乐籍,形之歌咏者,风会所趋,贤者不免。仲友于严蕊事之有无,不足深诘。”

对一件莫须有且“不足深诘”的风化案穷追不舍,动用重刑,朱大儒可真是正气凛然!

孝宗皇帝收到了朱熹六道奏章仍不予理睬,就是因为深知朱熹心量狭小,所谓罪名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遂嗤笑:“此秀才争闲气尔!”

秀才争闲气,何其委屈了无辜歌女?

再来说说故事的第三位主人公唐仲友。

唐仲友(1136—1188),字与政,又称悦斋先生,浙江金华人,乃莒国公唐俭第二十一世孙。其父唐尧封官至五品龙图阁朝散大夫,兄唐仲温、唐仲义,皆为进士,是实实在在的钟鼎世家,书香门第。

唐仲友少有才名,二十五岁中进士,之后走入仕途。“上书累万言,言时政甚切。兴利除弊,政声赫然。”(《金华耆旧补》)他为学不拘一隅,忌空言,而更重学以致用。著有《六经解》《帝王经世图谱》《悦斋文集》等,并主持刻书,对于文化典籍的传承保存贡献极大,其中刻书《荀子》人称“宋椠上驷”,赞其“雕镂之精,不在北宋蜀刻之下”,至今在日本尚有藏本,被视为国宝。

也就是说,朱熹做的事(注经),唐仲友也做到了;而唐仲友做的事(刻书),朱熹却远远不如。这让朱熹怎能不恨之入骨?

《宋元学案·悦斋学案》中称:“先生素伉直,既处摧挫,遂不出,益肆力于学。上自象纬、方舆、礼乐、刑政、军赋、职官,以至一切掌故。本之经史,参之传记,旁通午贯,极之蚕丝牛毛之细,以求见先王制作之意,推之后世,可见之施行。”

从这段话可见,唐仲友著书是在被朱熹弹劾失官之后的事。不过两人的抵牾却已可窥根本,实因唐仲友与朱熹一般博学,淹通经史,但理念却不同。

唐仲友呼吁:“不专主一说,苟同一人,隐之于心,稽之于圣经。合者取之,疑者阙之。”

当时朱熹理学居于学潮顶峰,唐仲友号召莘莘学子不专主一说,不苟同一人,显然是和朱熹唱反调。更何况他还说过:“三代治法,悉载于经,灼可见诸行事,后世以空言视之,所以治不如古。”

这个“空言”者何指,当真不言而喻,呼之欲出。对陈亮与朱熹“义利王霸之辨”,唐仲友也是斥责理学一派为空言。

难怪连孝宗都深知内理,乃为“秀才争闲气”。

那么朱熹对唐仲友的指摘到底是不是“空言”,是不是“闲气”呢?

抛开严蕊一事不说,只以贪污论来看一组数据就知道了:

唐仲友知台州是在淳熙七年(1180),四十五岁,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他在台州修建中津桥,修缮白鹤山灵康庙、台州学宫,显然是位好官。(《林下偶谈》:“唐知台州,大修学,又修贡院,建中津桥,政颇有声。”)

修桥、铺路、建学,自古以来都是德政榜样,唐仲友做的每件事都落在实处,不容抹灭。淳熙九年(1182),唐仲友又拨款给百姓修建桐山桥,但是桥还没建成,就因为朱熹的弹劾被免职离开了。

自此,唐仲友远离政局,开坛讲学,再没有担任过官职。这一选择,正与严蕊的“若得山花插满头”一样,足见其清操为人。

朱熹在奏章里诋毁唐仲友鱼肉百姓,人所共愤。可实际上,台州百姓对这位父母官的爱戴一直延续到他离职之后。因为唐仲友被朱熹诬告以致中途离职,桐山桥的修建失了良好监督,修成没两年就遭到损害。百姓们便又找到唐仲友求助。

唐仲友不但翔实地提出修桥意见,且捐出全部家财二十七万文帮助修桥,占了修桥资金的三分之一。

而唐仲友自己呢,据《金华府志》记载,三年后在他病逝之际,因为家贫,连买墓地的钱都没有。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鸿儒,廉政爱民的能吏,大公无私的君子,却被朱熹及其徒子徒孙诬蔑成贪赃枉法之人,更毁其平生著作,扼杀民智,恨不得让唐仲友三个字从未在人间存在过。这样的道学,何来正义可言?

幸亏朱熹不是秦始皇,只能秀才争闲气,倘若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只怕史上就要再来一次焚书坑儒了。

唐仲友善注经史,但不以诗名。最后,且录其一首咏梅诗见其标格。因诗中有一“蕊”字,让我一厢情愿地且将“此花”作严蕊吧。

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

此花清绝似幽人,苦耐冰霜不爱春。

蜡蕊轻明香万斛,黄姑端的是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