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陆游1147年续娶王氏,夫妻相伴五十年。王氏生育五子,持家有道,堪称是位贤妻了。
然而陆游一生中存诗万首,为中国诗人之最。其中为前妻唐婉所作诗词传唱千年,对儿子也是钟爱有加,屡见于诗,却没有一首诗写给陪了自己半个世纪的金婚妻子。
难得有一联“读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提到了个“妻”字,透露的信息却是王氏不大识字,略为生疏的就不认识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陆游会对能与自己一起采菊制枕作《菊花诗》、洒泪唱和《钗头凤》的唐婉念念不忘,终生有所思了。
说起来,陆游、唐婉、王氏的故事,有点像《红楼梦》的宝、黛、钗。宝钗倒是淹通经史,无书不读,却缺少情趣,得了宝玉的人,却得不到心,最终只得哀叹“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记载,陆游在蜀郡为官时,有一次住在驿馆,看到壁间题诗:
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
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
陆游吟之再三,感其清丽,遂向驿卒询问,才知是其小女儿所写,不禁心仪。杨驿卒见闻名于世的放翁先生竟对自己女儿如此垂青,深觉荣耀,遂将女儿送与陆游为妾。
但是只过了半年,陆妻王氏就找了个理由,把这位小妾赶走了。看来,陆游续娶的这位王氏颇有婆母之风,眼里是绝对容不下能诗善赋的“沙子”的。
临别前,杨氏妾写了一首词自叹:
生查子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写《白雨斋词话》的陈廷焯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放翁伤其妻之作也。‘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放翁妾别放翁词也。前则迫于其母而出其妻,后又迫于后妻而不能庇一妾。何所遭之不偶也。至两词皆不免于怨,而情自可哀。”
但是这个故事还有下文。杨氏离去后,陆游思念不已,有一次又经过初次相见的驿馆,看到从前杨氏的题诗犹在,感慨今昔,遂写下《寓驿舍》,诗中有“惟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之句,并自注“予三至成都,皆馆于是”。
后来经过辗转打听,陆游到底找回了杨氏,并将她悄悄安置。王氏或许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也是折腾累了,知道也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陆游离开四川时,杨氏也跟着他回到了浙江绍兴,还为他生了二子一女。女儿闰娘,是陆游几个儿女中最小也最受疼爱的一个,却不幸早夭。
陆游在《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中说:“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
陆游的墓志铭似乎一直都写得这么简省。1197年,王氏过世时,陆游所撰《令人王氏圹记》除了依惯例列举其所生子孙外,关于生平德行,一字也无:“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庆元丁巳岁五月甲戌卒,七月己酉葬。”
看来,陆游对这位妻子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美好的词来赞扬妻子的优点。难道是陆游只通诗词,不善祭文吗?
非也。不用和苏轼为王弗、王润之甚至王朝云写的墓志铭相比,只拿陆游自己之前收了润笔替别家女眷所写的碑文来比较,便可知这篇王氏生平有多么寒碜了。王氏对陆游的所有意义,就只是为他生下了五个儿子罢了。
没有祭文也就罢了,陆游这个中国存诗最多的诗人,刮风下雨都要写首诗记述的人,竟然在老婆死后连首悼亡诗也没有,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我不死心地在放翁诗词集中翻了又翻,只找到一首作于王氏死后的《自伤》,勉强可算悼亡:
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
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
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岂久长?
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
世间万事俱茫茫,惟有进德当自强。
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
这是一首“柏梁体”诗歌,即每句叶韵的七言诗。汉武帝时作柏梁台,与群臣诗文唱和,要求一人一句,每句用韵,吟成一首完整的七言古诗,故而得名“柏梁体”。
“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之句,点明这是一首悼亡诗。鳏,即鳏夫,死了妻子的男人。老妻新丧,放翁独守空堂,却不仅是为了悼亡,更是为自伤。因为自己已经七十三岁,很老了,“去死近如不隔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黄土已经埋到脖颈了。
诗中没有任何怀念之意,只是充满自怜而已。陆游是已经老得没有激情了吗?当然不是,他依然爱国,爱唐婉,爱梅花。所写诗词,情感激烈,不逊当年。联想“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之句,也许他正在期盼着早日去泉下与唐婉重逢呢。
到那时,她可会再次用红酥手捧出黄縢酒,与他共醉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