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使金归来,幸不辱命。可是此行荣光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畅顺,因为得罪权臣外戚张说,范成大在朝中屡受排挤,遂自请外放。

接下来的1172年到1182年十年间,范成大受朝廷委派,辗转于桂林、成都、明州(今浙江宁波)、建康(今江苏南京)等地,沉浮官场,厌倦不已,一心归隐。

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调任四川制置使,邀请陆游入幕。陆游爱国、爱梅花、爱唐婉,对于前两爱范成大和陆游都很有共同语言,常与他把酒论国事,对雪赏梅花,且写下咏梅绝调:

霜天晓角·梅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蜀中雪盛梅开之际,居然有飞雁?这倒更像塞外风光,月黑雁飞高,大雪满弓刀。不知是范成大眼中所见还是词家写意。

春天是南雁北飞的季节,词人自称只有飞雁知道他的心事,或是暗自怀想正在金虏铁蹄下的北国之春吧。

范成大离开四川时,陆游不忍别离,一路相送,竟然送了十几天,从成都一直送到青神。

当年陆游一路乘船入蜀时,沿途记录各州风物,写了《入蜀记》;范成大估计受陆游影响,出蜀时一路乘船东行,开始着笔写《吴船录》。这显然是取意杜甫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写此诗是在四川成都,范成大正是从四川往东吴,以此为题恰当之至。

范成大只在四川停留了不到两年便乞东归,理由是回乡养病,在《吴船录》中写道:“余以病丐骸骨,傥恩旨垂允,自此归田园,带月荷锄,得遂此生矣。”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挂冠求去,归耕田园。

1177年中秋,范成大途经武昌,鄂州知州于黄鹤山南楼设宴相邀。彼时“天无纤云,月龟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范成大自谓“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况复修南楼故事,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吴船录》)。于是举杯邀月,乘兴填词:

水调歌头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黄鹤旧山头”指黄鹤山,传说仙人王子安曾乘黄鹤过此。“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确是千古胜地。

《世说新语·容止》载:东晋庾亮镇守武昌时,曾于秋夜登上此楼,叹曰:“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如今范成大亦登临此楼,正有庾亮“老子个中不浅”之叹,仰望星汉如洗,玉镜独浮,不禁心旷神怡,感慨天地同寿,物是人非,却独留此今古一南楼。

下阕开始详写月色:“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视野如同电影镜头向江面铺排开去,目极天界,恨不得敛尽鄂楚风雾,直望长安秦岭,长烟一空,江水东流,熨平如练。

“熨”字用得无礼而有情,灵动有力,与苏东坡“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他想熨平的,更是山河破碎、南北分裂的时局,故而下句曰“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意境陡然拔起。

江北江南,多少离人同望月,这清愁,是作者的,更是万千忧国遗民的愁。岁月蹉跎,家国未复,范成大面对一轮明月,回想十年来宦游漂泊,顿起年衰之感。因此笔墨一转回到自身:“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

这里再次采用苏秦“黑貂裘敝,终无成而归”之典故,回想十年来迁徙不定,不胜漂泊之叹。如今年过半百,两鬓成霜,而终无所成。此次东归,岂非“空敝黑貂裘”哉?因此把酒问月,可肯陪我同去沧洲归隐?

从前在金都燕山填《水调歌头》,曾经叹息“岁晚客多病,风露冷貂裘”“黄花为我,一笑不管鬓霜羞”。如今重填此调,仍袭旧典,却道“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一笑”与“应笑”之间,老去的,岂止是霜鬓与貂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