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古人,有些想法是先入为主、根深蒂固的,比如朱熹(1130—1200)。对朱熹的认识,最早是从严蕊的故事开始,所以打小就讨厌这位道学先生;待成长中了解到程朱理学,便更加反感朱熹的虚伪与凉薄;后来重读《论语》,再参看朱熹经注对于孔孟思想的扭曲,尤其是对于科举制度及后代八股的影响,简直恨不得上天从未生此人。

依我说,他就是儒学最大的恶瘤,科举的千古罪人。

正史之前,先说八卦。故事的流行版本是这样的:

浙东常平使朱熹与台州太守唐仲友不睦,六上奏章历数其二十四项罪名,但是有罪名而无证据,因此孝宗迟迟不予理睬,只是将两人俱调离台州,希望他们不要见面也就没了争斗。

可是朱熹向来是辣手判官,说什么都要将唐仲友治罪。贪污腐败什么的一时搜不到实证,就从风化下手。反正朱熹的理学炒作也是先拿女人说事儿的,完全知道怎么做才更能引起百姓注意,主导舆论风向,所以就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直接抓了歌伎严蕊入狱,酷刑拷打,让她招认与唐仲友的“奸情”。

严蕊是天台营的上厅行首,也就是乐伎头牌,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无所不通。

前面说过,按宋朝法制,官府有酒宴,都会召官妓弦歌侑觞,却不能过夜共寝。但是法度归法度,禁不住郎情妾意、男欢女爱,难免有些偷越雷池的行径,人们也多不当一回事儿。比如欧阳修在洛阳为官时与歌伎私会,钱惟演发现后也只是命他即席填首词作罚,对歌伎的失席之罪非但不予惩治,还赏了根簪子助兴,传为佳话。

但是朱熹实在抓不到唐仲友的小辫子了,只得出此下策,拿歌伎说事儿。又或者,朱熹本来就有窥私虐妓的癖好,舍不得放过大好机会,更是嫉妒台州名伎严蕊对唐仲友的垂青,不把两人狠狠羞辱作践一回,不能满足心底的阴私欲望。

于是朱熹再上奏折,专以严蕊说事,说唐仲友每有宴会,严蕊必至。

可是这算什么罪名呢?

唐仲友是官,召伎侍宴非但合理,简直是必然流程。唐仲友唯一的把柄只是偏爱严蕊,每宴必召而已。可是唐仲友又不瞎,他看得见严蕊的美貌,听得见她清婉的歌声,更欣赏她的才情,所以格外看重,这有什么错呢?

但是朱熹非要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认为这一男一女既然互相欣赏,必有奸情。他自己是个伪道学,认定天下君子也必然同他一般虚伪,只要拷问就会真相大白。唐仲友是官,不能轻易拘捕;可严蕊是歌伎,是女流,可以肆意欺侮,屈打成招——这就是当世大儒朱熹的如意算盘兼正义招牌。

但是事情再次出乎朱熹的预料了。

居然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女子,居然一个歌伎的骨头会比朱熹这位道学先生更硬,更知道什么是节义和风骨,这太让朱熹抓狂了。

严蕊入狱后,衙吏鞭笞逼供,“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然而严蕊不惧官威,不屈棍棒,无论官府怎么拷打诱供,只坚持说:“唐大人官风清正,与奴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和之事。”

威逼不行,那就利诱吧。于是朱熹命人对严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你是官妓,就算真有逾矩,也不是什么大罪,最多就是打几板子算数。如今你挨过的板子早就超过量刑了,就算招认供罪也不会再有任何刑罚了,何必执着,再受皮肉之苦?”

严蕊却坚持说:“我虽为歌伎,亦知义气二字,焉能以白为黑污损士大夫清名?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让我诬蔑唐大人,虽死不能够。”

“义气”——身份卑微的官伎严蕊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可比理学大儒深刻得多了。在狱中关押日久,多次受刑,严蕊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但是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人们都说这是一位风尘奇女子,当真懂义气,有风骨。

于是朱熹为了避嫌,只得把严蕊转到绍兴府,却私令绍兴太守继续严刑逼供。那绍兴太守是朱熹的忠实粉丝,更是假道学伪清高,见严蕊生得标致,罪名十分现成,竟大义凛然地宣布:“有色者必无德。”下手拷打比朱熹更加酷烈,打得严蕊几乎伤残至死。这已经不是莫须有了,这是以美为恶,连强词夺理都算不上,根本就是指鹿为马。

即便如此,严蕊仍是冰心耿耿,傲骨铮铮,坚决不肯对权贵折腰屈从。

朱熹大人一头黑线,剧情的发展完全不按他的设定剧本来,严蕊怎么都不肯照着对白念台词,交上让他满意的口供,世人的风评自然也完全不是他想象那般,对着唐仲友积毁销骨。恰恰相反,审理越久,严蕊的名声越大,朱熹的处境也就越尴尬。

整件事唯一和他想的一样的,就是风化案果然引人注目,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这宗桃色公案,居然一直传到了宋孝宗耳朵里。孝宗觉得两位高官拿着一个歌伎狂打笔墨官司实在不成体统,遂命岳飞之子岳霖为刑狱提典,重新审理此案。

岳霖早知严蕊无辜,别说严蕊与唐仲友清白无染,就算两人真有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对一件捕风捉影的风化案进行长年累月的审理,本就是浪费公帑的无聊之举,更何况还问不出什么来。整个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

因此岳霖的提审不过走个过场,问不了几句就决定将严蕊当堂释放,并问其意愿,此后想何以为归?也就是说,你是要回到伎府呢,还是想嫁人?

严蕊当堂填了一首词,婉转致意:

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词说,我生而不幸,沦落风尘,岂是心之所愿?花开花落,飘零浮沉,都是命运的拨弄罢了。如今大人问我去留,我自是想离开。只是去到哪里,自己却也不知道。大人也别问了,只是放我回归山林,还我自由身便是了。我想我的去处,或是山野林泉吧,到那时,我会将簪花绫罗换了山花布裙,还我本来面目。

东君乃司春之神,此处借指主管伎人的地方官吏。所以上阕分明是严蕊对于命运的控诉,却怨而不怒,措辞婉约。

山花插满头,自然是去到山野,荆钗布裙,代指求取自由。同时也是对“不是爱风尘”的照应,这是对自己归宿的祈愿,也是对岳霖的回复,不愿意官府再干涉自己的将来。

词如其人,婉而不媚,风骨清超。尤其想到这还是一个刚刚从狱中带出,久经拷打遍体鳞伤的女子,就更加令人潸然生怜而又肃然起敬。

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首词就被深深打动了,更对可怜可敬的严蕊一掬同情泪,从而也就恨透了褊狭狠辣的朱熹。

后来听说,这段故事可能出于杜撰,乃是小说家言,非为正史,不足为凭。比如岳霖根本没当过提典,也不可能审查严蕊案等,让我很失落了一阵子。

不过,少时的我钟情的是风花雪月,既然从这故事中得了一位梅花风骨莲花品性的绝世才女,还听了一首清雅超然的绝妙好词,便已经足够了,至于朱熹与唐仲友谁是谁非,谁又耐烦细究呢?至于谁最终释放了严蕊根本就不重要,编剧把这个角色派给岳霖,或许只是为了提醒读者:严蕊的罪名亦如岳飞,也只是“莫须有”罢了。

只是如今写这《词说宋朝》,不可戏说妄言,既然朱熹与唐仲友都是历史人物,便不得不刨根问底,深究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