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与文天祥同科登榜的闪耀明星除了张世杰,还有二甲第一谢枋(bìng)得,也是一位侠义忠烈的名臣,更是《千家诗》的编著者。
而考官王应麟,则是八百年后也仍不落伍的启蒙读物《三字经》的作者。
上天何其偏爱大宋,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了这样多的魁星名将;上天又何其薄待大宋,竟忍心看着它丧灭于铁蹄之下。
谢枋得(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别号依斋,江西上饶人。诗文豪迈奇绝,自成一家。学通六经,淹贯百家,“为人豪爽,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作品收入《叠山集》。
他性情刚烈喜直言,每每与人论及古今治乱的国家大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任”(《宋史·列传》)。
1258年,蒙古军大举攻宋,谢枋得时任礼兵部架阁,负责招募民兵,筹集军饷,保卫饶、信、抚三州。谢枋得变卖家产,八方奔走,招募民兵一万多人。他一边与元军作战,一边还要防着奸臣暗箭伤人。明明自己为募集粮草倾尽家财,却被贾似道诬蔑挪用军费,这真令人忍无可忍。
谢枋得因此公开指责贾似道“窃政柄,害忠良,误国毒民”,这就更捅了马蜂窝,遂被贾似道诽谤夺官,贬谪湖北兴国(今湖北阳新),居于叠山一带。谢枋得因为苏轼有“溪上青山三百叠”之句,遂以“叠山”为号,放旷山野,直到1267年始还。
此后,他隐居弋阳家中,著书立说,不肯出仕,并鄙视权贵,足迹不入豪门。
和文天祥一样,谢枋得也是在1275年元将伯颜率兵大举攻宋时临危受命,再次挺身作战。
谢太皇太后与宋恭帝投降后被俘往元朝上都,谢枋得拒绝降元,投入宋端宗朝廷,任江东制置使。他再次招集义军,继续抗元斗争,但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
谢枋得伯父战死,从弟为抢回父亲的遗体随之罹难。元兵想利用谢枋得八十高龄的老母逼他归顺,谢母却慷慨答言:“老妇今日当死,不合教子读书知礼义,识得三纲五常,是以有今日患难。若不知书不知礼义,又不识三纲五常,那得许多事!老妇愿得早死。”语气雍容,略无愁叹之意。元兵拿这个老妇人无可奈何,拘押一阵子也就放了。然而谢枋得的妻子李氏,却为免受辱,偕同女儿及两个婢女在狱中自尽。谢枋得的兄弟和侄子也都被元军迫害致死。
当真是满门忠烈。
之后,谢枋得被迫逃亡福建,隐遁于建宁唐石山中,以占卜、织草鞋、教书为生。每天麻衣草鞋,面向东方痛哭,借以悼念已亡的故国。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诗文,反映民间疾苦,痛斥南宋的昏暗和奸臣们的卖国求荣,表达对复国还乡的强烈愿望,艺术成就极高。
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庆全庵桃花》,借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来明确表达自己身处乱世渴望出尘的心愿,流传极广: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元好问于金亡后“以诗修史”,编辑《中州集》;而谢枋得编辑的《千家诗》,则精选唐宋名家诗歌,致力于中原诗教的传承。这本书,也是我在西周私塾教学时的重要教材之一。
只是末世烽火,哪里还有桃花源容得下一张书桌,琴瑟相和,耕读避世呢?
元朝统一中国后,开始拉拢汉族士大夫,忽必烈派汉臣程元海推荐南宋可用的名士,谢枋得名列第一。元帝先后五次派人诱降,都被谢枋得严词拒绝,并写下《却聘书》。
1288年,元帝强令谢枋得北上大都。此时南宋已经亡国十年了,老母亦刚刚仙去,他再也没了挂碍。为了能见到被元军俘虏的太皇太后和恭帝一面,他慨然应允,抱定赴死之心,前往大都。
行过山东郓城时,适逢寒食节,烟雨迷蒙,天地寂寥,谢枋得填得一首《沁园春》,记录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沁园春·寒食郓州道中
十五年来,逢寒食节,皆在天涯。叹雨濡露润,还思宰柏;风柔日媚,羞看飞花。麦饭纸钱,只鸡斗酒,几误林间噪喜鸦。天笑道,此不由乎我,也不由他。 鼎中炼熟丹砂。把紫府清都作一家。想前人鹤驭,常游绛阙;浮生蝉蜕,岂恋黄沙?帝命守坟,王令修墓,男子正当如是耶。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
开篇交代时间,由寒食节入笔,回忆十五年来,奔波天涯,竟未在家乡度过一次清明,自然亦不得祭扫祖茔尽孝。
谢枋得于宋德祐元年(1275)出任江西招谕使,知信州,之后便是连年征战,兵败逃亡,再也未能回到故乡弋阳,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过去了。说的是寒食节,实则饱含了家国之痛,一句“皆在天涯”,实为血泪之语。
接下来用了一个对句进一步抒写多年漂泊之情:曾在雨濡露润的天气里思念祖冢前的松柏,更在风柔日媚的时节羞见飞花。十五年来不曾在坟茔前献祭,麦饭、纸钱、只鸡、斗酒,一样皆无,就连林间的乌鸦都因为空等而对我失望了。
这三句写得极其苍凉而无奈。对祖茔的怀念,即是对故乡家国的怀念,更是对自我不幸的感叹。奈何苍天笑我,生不逢时,身不由己。
词人临此绝境,抱定一死,已不想怨天尤人,遂故作旷达语:此不由我,也不由天!
至此,作者的情绪由幽怨而亢奋,因此下阕一转而为至大至刚,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精神。“鼎中炼熟丹砂。把紫府清都作一家。”“鼎”为道家炼丹之器,“紫府”是道家称仙人所居之地,“清都”则指天帝所居的宫阙。这两句暗喻作者已经抱定赴死之心,只待飞升了。
接下来,作者甚至对自己的死法做了一番畅想:“想前人鹤驭,常游绛阙;浮生蝉蜕,岂恋黄沙?”从前的神仙或得道之士每每骑鹤上天,游于绛阙,其乐无穷,世俗之身当如蝉蜕蛇解,岂能留恋于浊世黄沙?
“帝命守坟,王令修墓,男子正当如是耶。”作者以肯定的句式加强语气,对唐珏等人的爱国行动表示赞叹,并愿以此为榜样,效忠宋室。
最后再来一句反问:“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对赵孟頫之流数典忘祖屈节仕元的降臣展示讥讽的一笑。
谢枋得说到做到,来到大都后,开口便问太皇太后墓和宋恭帝所在的方向,端正衣冠,痛哭再拜,并且自这日起便开始绝食明志。遗书称:“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所以不死者,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先妣以今年二月,考终于正寝,某自今无意人间事矣!”
宁做宋朝饿死鬼,不做元朝富贵人!
五天后,谢枋得在曾经羁押过文天祥的大都悯忠寺(今北京法源寺)绝食殉节,至死不为元臣。
南宋臣民的反抗精神不但坚持到了最后时分,甚至直至亡国亦仍然不屈!
文天祥有《正气歌》,谢枋得亦有《与李养吾书》,慷慨激昂,论气之所养:
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壮老坚一节,始终持一心,吾独于养吾有望。某尝有言:人可回天地之心,天地不能夺人之心。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愿养吾亦自珍重。……
像文天祥、谢枋得这样的人与事还有太多太多,纵倾尽心血,亦难及一二。
宋朝人的诗意与骨气不但在当时让整个世界为之折服,更照耀中华天空八百年依然璀璨,让今天的我们念之,忆之,诵之,歌之。
这本书写到这里就要收笔了,我是流着泪写完最后这些文字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只望能让多一个人看到这些诗词、这些故事,知道我们曾经拥有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从公元960年宋太祖“黄袍加身”到1279年“崖山之战”,两宋共计三百一十九年,如同烟花盛放到极致后的黯然陨落。之后,便是最黑暗的时候。
崖山之哀,不只是政治的改朝换代,更是文化的灭顶之灾。宋亡后,华夏大地第一次彻底沦入游牧民族的统治之下,忠臣义士死伤殆尽。“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不肯做亡国奴的整个中国精英阶层或被屠杀,或者殉国。汉民族虽在元朝统治下苟延残喘,然而精英丧尽,元气大伤。中国传统文化奄奄一息,青黄不接,汉家文明与汉室江山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浩劫。
诚如明末大儒王夫之所说:“二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禹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
幸而我们还有《正气歌》,还有诗词的桃花源,终得让我们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随华夏基因代代传承,浩气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