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语气
语气,在语言学里属于句子的“式”,即用一定语法关系表示具体态度。如:“你站起来!”是命令语气,“你认识我。”是陈述语气,“你同意吗?”是疑问语气,等等。语音学认为,从语气词(的、了、吗、呢等)和语调上可以了解和表达各种语气。
我们认为,播音中的语气概念与文字语言或日常说话的“语气”是有所不同的。它受词语序列的制约,同时,又有有声语言的特点。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文本、不同的语言环境、不同的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声音形式,那千差万别的情况是难以用文字来描述的。因此,任何单靠文字语言或单靠声音形式去认定具体语气的看法和做法都不适合播音的根本要求。这里还没有包括创作主体个人的语言特点和艺术风格。
不管是文字语言还是有声语言,它们的产生都是具体思想感情的需要,这样的具体思想感情,要求与之相符合的或基本符合的具体形式(语法形式、声音形式),才形成了这样的文字语言或有声语言。但是,反过来,用这样的文字语言或有声语言的形式能不能推导出它所包含的具体思想感情呢?实践证明,存在着两种可能性:能和不能。只有具备了应具备的条件,才能,否则就不能。如:
你认识我。
有人说,这是陈述语气;有人说,从句号、重音等看,是“平直”语调,客观叙述语气。这种推导,对不对呢?从分析这一句子看,各有一定道理。但是,作为创作主体,如果不了解这句话的上下文,不了解播这一句时的具体思想感情,就简单地用“平直调”播出,行不行呢?回答是否定的。这四个字组成的一句话,具有多种语气的可能性:或热情肯定,或冷峻揭露,或亲切柔和,或轻蔑嘲讽……
我们说,播音的语气,必须由两方面构成:一方面是一定的具体思想感情,一方面是一定的具体声音形式。
所谓一定的具体思想感情,不是一个句子的问题,而应该置于整个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中去具体把握,不能与全篇割裂开来;同时,正由于语句本质不同,语言环境不同,必然呈现出“这一句”的具体色彩和分量。所谓一定的具体声音形式,也有全篇声音形式的上下承接、延续的问题,不能是各自无关的。不过,就“这一句”来看,又有其发展的趋势,于是,呈现出它具体的语势。在声音形式中,过去只注意声音的高低、强弱、长短,忽视了气息的巨大作用。我们主张应该让气息的多少、深浅、“快吸慢呼”为主的气流速度乃至气息支撑力量的强弱等占有重要的位置。“语气”一词中的“气”字,便可“声”价十倍。
总体来说,语气的色彩分量是灵魂,但必须固着在一定的声音、气息形式中。受众总是通过创作主体的声音、气息形式去领会思想感情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语气是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支配下语句的声音形式”,不会引起什么误解吧?
但是,当前的情况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语气”,有人说“语调”,有人说“口气”,有人说“音调”,还有人说“声调”(这不是同音节的四个声调很容易混淆吗?),等等。
事实上,口气,主要是指说话人对主客观的评价,范围相当狭窄。音调,主要指声音的高低,也有叫“声调”的。这和我们说的语气差别较大。
容易发生混淆的是“语调”。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要多说几句,以利初学者了解。
我们不是一般地反对“语调”这个称谓。因为使用这个词的,已不仅限于语音学范畴,国外许多语种也都存在这个说法。但是,我们不同意把这个词做某些硬性规定,如“四种语调”——平直调、昂上调、弯曲调、降抑调;更不同意规定某种感情、某种语句,要用哪个语调去表达。这种硬性规定,并不符合语言现象的实际,也不能用以解决语言训练中的问题。
语调,通常被解释为声音的高低,不过是音节四调的扩大而已。即使作为语音诸要素的综合,也不可能囊括一切语句的声音形式。把语句的声音形式局限在高低上,甚至于把这高低限制在四种框子里,更希图得出某种以固定声音形式表达某种感情的公式,如果不是形而上学,也是不得要领。因之,即使使用“语调”来称谓语句的声音形式,也不要陷入某种狭隘概念中,切莫简单从事。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语气”了。在播音创作理论中,语气极为重要,它不仅关系到目的、基调的落实、成型,而且关系到停连、重音和节奏的控纵变化。推而广之,它对文本的体裁、风格和播音风格都有着重大影响。这里,只从创作基础的角度加以阐述。
一是,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
语气的感情色彩是指语句包含的是非和爱憎等。是非,是指正确、错误、反对、支持、赞扬、批判、严肃、亲切、郑重、活泼、坚定、犹豫等态度方面的具体性质。爱憎,是指挚爱、憎恨、悲痛、喜悦、热望、焦急、恐惧、疑虑、冷淡、愤怒等感情方面的具体性质。态度、感情交融一体,可以展现各类语句的丰富多彩。就每一句说,这色彩极为具体细微,表述只能求其大略。
语气的感情分量是指要显示出是非、爱憎不同程度的区别,也可以叫作分寸、火候。这分量,有深度和广度的不同,差异也是存在的。分量的差异正是我们要具体把握的,可以用重度、中度、轻度来分别。分量在比较中显露,一篇之中,一句之中,都因主次不同而定。重度、中度、轻度各有其具体表现,生发开去,级差众多,绝非简单区分所能奏效,初学者也只能明其大略而已。
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必须以无产阶级的党性和党的政策为核心,必须以真、善、美为标准,失去这个共性,就会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模糊乃至歪曲文本的精神实质。
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以对文本的精心分析、具体感受为根基,以创作主体的真情实感为血脉,失去了这个特点,就会南辕北辙、拔苗助长,偏离以至背离具体文本的播讲目的。
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不能与感受、态度、感情的酝酿、聚积过程同日而语,因为已经进入了表露阶段。感情的聚积,如果是“盘马弯弓惜不发”的话,到语气,应该是“俯身散马蹄”(散,射破;马蹄,一种箭靶)了。这里是有区别的,主要应把握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的可感性,我们的目的是要让受众感受到。犹如射箭,聚积膂力的过程与拉弓射箭的过程是由内而外的。所谓聚积膂力,不是以竭尽全力为最好,只有根据弓力和射程“箭无虚发”才算得上高明的射手。创作主体的感情聚积也不是弾精竭虑为最好,能够借助词语序列和声音形式“一语中的”,方为上乘。其中,可能会有不完全统一的情形,或心有余而力不足,或心不足而力有余。我们必须朝着心力和谐的目标前进。
为了更加浅显地说明语气同具体感情色彩的关系,我们粗略地概括了十种情况:
“爱”的感情——气徐声柔;“憎”的感情——气促声硬;
“悲”的感情——气沉声缓;“喜”的感情——气满声高;
“惧”的感情——气提声凝;“欲”的感情——气多声放;
“急”的感情——气短声促;“冷”的感情——气少声平;
“怒”的感情——气粗声重;“疑”的感情——气细声黏。
这只是在一般情况下的大体状况,很多时候又是交叉重叠的,而且肯定有例外和差异,不能生搬硬套,更不能徒有其表。在拙著《朗读学》中,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说明,可以参考。
正如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与结节点,语气是整个文本的总和与结节点。在这个意义上,有人说“人是用他的全部知识和智能来了解一个句子的”,创作主体更应该用他的全部知识和智能来感受和表达文本中的每一句话。这个过程的运动形式不能不是语气。“任何运动形式,其内部都包含着本身特殊的矛盾。这种特殊的矛盾,就构成一事物区别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质。”(毛泽东语)小层次、段落、层次、部分和整个文本的特殊性正是通过各个具有特殊性的语气溶化、贯穿而实现的。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必须是有特殊性的,才具体而微。目的和基调把各个语气联系在一起。各个语气因感情色彩和分量的差异又把它们区别开来。
由于篇幅所限,我们不可能举整个文本来谈。下面,我们以《中国石拱桥》这篇说明文中有关卢沟桥的几个句子简单考察一下语气的感情色彩和分量。
①桥宽约八米,路面平坦,几乎与河面平行。②每两个石拱之间有石砌桥墩,把十一个石拱联成一个整体。③由于各拱相连,所以这种桥叫联拱石桥。④永定河发水时,来势很猛,以前两岸河堤常被冲毁,但是这座桥却从没出过事,足见它的坚固。
①②③都有一定的赞扬色彩,但以“整体”为中心,①有平坦的感受,②有完整屹立的感受,③有一种命名的喜悦,④才抒发自豪感,而这种抒发,采取了反衬:水势急猛,河堤常被毁。一个转折,以“从没出过事”流露出“多么令人钦佩”的赞叹,显现了“坚固”的含义。从分量上看,如果④为重度,②为中度,③和①就是轻度了。
二是,语气的声音形式
语气既然是语言链条中的一个个环节,那么,它的声音形式应该在语流中形成。孤立地、静止地看语气的声音形式是无法顺利圆满解决问题的。为了在语流中考察语气的声音形式,我们认为,用“语势”这个概念比较妥当。
语势指一个句子在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下声音的态势,或者说有声语言的发展趋向。这中间,包括气息、声音、口腔状态三大方面。声音,当然是音色、音高、音强、音长的综合。
“世界上的事物,因为都是矛盾着的,都是对立统一的,所以,它们的运动、发展,都是波浪式的。……这是事物矛盾运动的曲折性。”(毛泽东语)播音中有声语言的运动尤其如此。有声语言的波浪式、曲折性是客观存在,不容否认。语调说的一大弊病就是用某种直线性代替了曲折性,用某种单向性代替了多向性。
有声语言的发展趋势是在主次矛盾运动中实现的,洪深先生在1943年《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中就指出过这一点。他说道:“在说话的形式上,乃是一个强调或重读点,跟随着前一个强调或重读点,陆续吐发以声调为副产物的……”他说的“强调或重读点”即我们所说的“重音”,他说的“声调”即我们所说的“语势”。语势的变化,必须建立在主次关系的变化上。因此,“语无定势”。不管从哪个语音要素上看,从气息和口腔状态上看,都不可能有某种固定的、到处可以套用的语势。我们说语势是个有声语言的立体概念,向强向弱,向高向低,向快向慢,向气息深浅、多少、快慢,向口腔状态松紧、开闭、舌位前后,几乎同时进行,用线条不能表现,用平面坐标也很困难。忘记了有声语言的立体感,就无法自觉地“登堂入室”,只能徘徊于门外。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作为时间艺术的有声语言是拥有空间财富的,它属于锲而不舍的开掘者。
那么,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捕捉那瞬息万变、囊括六合的语势了呢?做精确的描摹当然困难,用语势的模糊图形来写意,恐怕能稍许帮助初学者加以认知吧。
为了约略了解语势的情况,我们将有声语言中的语势分为五种基本形态:波峰、波谷、上山、下山、半起。这个划分,完全不是机械的,因为它体现了语流的曲折性,它显示了语言的立体性,它指示着语言的发展趋势,它适应着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特别是它揭示着语流的走向,对用有声语言表达思想感情的运动有着提前把握、适当驾驭的巨大实践意义。
气息和口腔状态无法表示,只能从略,在面授时再具体指点是否正确。
语势的五种形态简述如下:
(1)波峰类:状如水波,中间是波峰。如:
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2)波谷类:状如水波,中间是波谷。如:
鱼在水中游。
(3)上山类:状如上山,盘旋而上。如: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4)下山类:状如下山,顺势而下。如:
这次节目播送完了。
(5)半起类:上至山腰,气提声止。如:
你猜这个人是谁?
这五类语势的模糊图形,既然是基本的,那么,衍生语势就不计其数了。
不论是陈述、感叹、疑问、祈使,在某种具体目的支配下,在某种具体语言环境中,每个句子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语势。我们这五类,并不是为了让初学者一句一句套用,只是为了说明注重语势的必要。初学者如果能从中得到启发,根据思想感情的运动状态灵活运用,就对了。
我们所举的例子,只是为了直观表现,并不意味着必须如此,以此为佳。事实上,依照图形去播音,十个有十个要失败。
不过,某种固定腔调的形成,不能不是语势的单一、单一语势的重复出现的产物。仅仅从思想感情的角度加以批评,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语势问题,还有美学意义、韵律、意境、风格,都同语势有关,值得我们深入钻研。
对语气的认识存在着不少分歧,在播音的语气上也存在着不同看法。匆忙地下结论是不适宜的,一味地固执己见也不一定有益。在这方面,我们的看法不见得对,简单叙述如下:
(1)播音语言的依存性特点,决定创作主体运用语气要以文本为依据。不看文本的语言实际,语气就会像海市蜃楼。目前,文本的词语序列大约为两大类:一类是书面语,不论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都“比口语简洁,然而明了,有些不同,并非文章的坏处”。(鲁迅语)一类是口语,虽然明白如话,也不是生活语言的照搬。这两类,也有互相渗透的情况。同时,文本的体裁不能不对语气产生重要影响,新闻与小说、社论与诗歌,运用语气就很不同。另外,作者的文风也不可能没有差别。创作主体脱离这些去侈谈“说”还是“不说”,总带有空泛之感。
(2)语气的生动,由许多因素构成,语言功力如何,是直接的因素。“功到自然成”,不是灵机一动,心血来潮所能实现的。语言功力主要指作用于播音语言的能力,与生活语言有关,但并不就是生活语言的移用。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的人,不一定是播音的巨匠。播音语言的特征是突出的,字正腔圆,呼吸无声,格式正确,轻重恰当,逻辑严密,不涩不粘,语势平稳,不浓不淡,等等,从语气的运用上看,恰是功力扎实、技巧高超的表现。把这些看作包袱,想甩掉它,恐怕会得不偿失。
(3)语气的生活化,是以剔除语言杂质、摒弃自然主义为前提的。不要以为加些“这个”“那个”,用些“的”“了”“吗”“呢”,用气发声松松垮垮,吐字归音懒懒散散,诸如此类,便是“生活化”。这是一种错觉或误解。艺术语言的各个门类都面临着语言“生活化”的问题,不过,“化”的方向不同。但是,不管什么方向,都必须“艺术化”。1961年6月19日周恩来同志《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谈到话剧问题的时候,就尖锐地指出过这个问题。他说:“话剧是一种综合艺术,……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语言的艺术化,话剧要通过语言打动人。话剧界的同志要我向毛主席做工作,请毛主席看话剧。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把话剧演得不像普通人说话,毛主席就会来看了。”这“把话剧演得不像普通人说话”是很值得我们深长思之的。话剧如此,难道播音却要播得像普通人说话才叫“生活化”吗?播音语言的艺术化如果是“向生活语言靠拢,向电影语言接近”,前途是岌岌可危的。至于播音员演员化,播音戏剧化,更会销蚀播音的特色。借鉴是必要的,如果“借鉴”到“同化”的地步,语气再生动、再“生活化”,也只能作为别一门类的附属品了。
(4)播音,如果要用什么来概括其语气的个性特征,只能是“播”。“播”的语气,既汲取了生活语言的精华,又汲取了朗读语言的神采。“播”比“说”“讲”“读”“诵”有着更为广泛、深刻的内涵,是别的说法不可替代的。“报告新闻”“播送通讯”“播读公报”“播讲小说”等,都带有“播”的特点,已成为“说书”“演讲”“朗诵”等艺术的同胞姐妹。“说”比起“播”来,不仅狭小,而且浅薄。“播”虽然包括“说”,但这“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脱尘出俗了。不是吗?即使主张什么文本都要“说”的同志自己,播音时也不像普通人说话,或多或少总是带上些艺术化的光环。创作主体的宣传员身份,宣传内容的真实性、庄重性,播音语言的规范性,都会要求我们用“播”的语气。现在和未来的播音风格、播音流派,都是在播的基础上、播的范围内形成、发展的。现在的播音,语气不够丰富,不够多样,一定要进一步改进、提高。然而,因此就加以贬斥、加以抛弃,实在是不懂播音艺术真谛的一种表现。我们是有信心的,我们的播音一定会达到行者“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