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黄辨治纪实三则

急黄辨治纪实三则

急黄之证,发病急骤,来势重笃,症情变化复杂,发展迅速,治疗十分棘手。既有中焦脾胃、肝胆之病变,又有上焦心神之损伤,还可能生风动血等,但千头万绪,总不离乎脾胃湿热熏蒸肝胆之机要。论治亦应抓住这一症结所在,方能切中肯綮,即可迎刃而解,此谓“并力捣其中坚,使离散无所统,而众悉溃”也。遵循此规律,余曾治多例急黄,取得良效,兹札记三则。

例一:

蔡某,男,32岁,农民,福鼎沙埕人。1964年5月28日12时前来急诊。

患者脾胃素弱,10日前冒雨耕作,后即倦怠身重,脘闷腹胀不能食。继之口鼻出血,发黄发斑,尿赤便秘,医予冬地等水煎冲服石硫黄(一方2.4克,一方1.8克),不但无效,反而遍身紫斑,神昏谵语。闻其呼出之气,“烂苹果味”很浓,更见深度黄疸,汗出而黏,齿燥唇焦,舌卷色绛,苔黑褐色,腹胀按之坚实,肝于肋下8厘米,脾未扪及,脉洪滑数,四肢厥冷,体温37.8℃。血常规检查:红细胞330万/立方毫米,血红蛋白8.5克,白细胞13000/立方毫米,中性粒细胞76%,淋巴细胞24%,尿胆原1∶40, 尿胆素(+) 。此乃湿热化燥,入营动血,扰乱心神,治宜沃焦润涸,凉血清肝,泻火解毒。拟生地黄、鲜茅根各30克,牡丹皮、赤芍药、栀子各9克,茵陈蒿60克,玄参15克,大黄12克,紫雪丹(冲)、羚羊角(磨米泔水冲)各1.5克。

5月29日复诊:药后下黑便约1500毫升,极臭,腹胀痛稍减,衄血、出汗减少,余症如故,为热毒下行,邪势稍挫,更进原方去大黄加银花15克以解毒。

5月30日三诊:排黑色粪便约800毫升,尿量增多色黄,昏谵减轻,厥回汗止,黄疸转淡,紫斑渐化,舌卷囊缩消失,知饥索食,脉弦滑,舌红苔黄,方用甘露饮加减,以清热利湿解毒,养阴凉血醒神。生地黄30克,玄参、鲜石斛各12克,茵陈蒿、枇杷叶各9克,黄芩6克,枳壳、甘草各3克,鲜茅根18克(米泔水洗),板蓝根、金银花各15克,紫雪丹1.5克(冲)。并饮鲜荸荠汁调葡萄糖粉。

6月1日四诊:大便一次约300毫升,神清,肝大5厘米,遍身皮屑剥落,瘙痒,唇齿回润,小便黄而长,舌红苔中尖白,舌根仍黄,脉弦微滑,体温37℃。守上方去紫雪丹、生地黄,增银花至24克。

6月2日五诊:诸症减轻,守上方5剂。

6月7日六诊:上午10时,恶寒发热(体温38.5℃),寒轻热重,肤色浅黄,紫斑全消,时呕逆,口不渴,足胫水肿,按之凹陷,大便正常,小便淡黄,舌微红,苔中尖部白,舌根黄,脉浮弦。此系实火已挫,内邪外达之佳兆,予逍遥散合温胆汤化裁,一方面疏导余邪外出,另一方面健脾祛湿和胃。竹茹、茯苓各9克,薏苡仁、淮山药各18克,柴胡、黄芩、枳壳、橘络、茵陈蒿各4.5克,白芍6克,薄荷、甘草各1.5克。

6月8日七诊:全身微汗,寒热渐退,体温37.6℃,呕逆消失,二便正常,舌苔未退,脉仍弦。拟茯苓、竹茹、大腹皮(酒洗)、车前、莲子、茵陈蒿各9克,淮山药24克,薏苡仁18克,枳壳、柴胡、佩兰、新会陈皮、苍术、酒苓各1.5克。

6月12日八诊:上午10时,复寒热,体温37.6℃,额有微汗,肿胀全消,口不干渴,脘闷肢倦,食欲不振,二便正常,舌淡红,苔中尖部厚白,舌根黄,脉浮弦。此乃余湿夹浊留伏膜原之征,宜予开达,用达原饮加沙参。沙参15克,槟榔4.5克,厚朴、酒茯苓、白芍各9克,知母6克,煨草果、甘草各2.5克。

6月14日九诊:服前方2剂,热退(体温36℃),胃纳大增,肝脾均未触及,舌微红,苔薄白而润,脉和缓。化验:白细胞6800/立方毫米,红细胞332万/立方毫米,血红蛋白9.5克/升,尿胆原1∶20, 尿胆素弱阳性。取四君子汤合逍遥散加减补脾柔肝。党参、当归、白芍、白术、茯苓各9克,柴胡、橘络各3克,淮山18克,炙甘草4.5克,共服十数剂以善后。

按:本病缘由湿热为患,滋润、辛温之品当为禁忌,前医误投冬地以恋湿,硫黄之助热,以致湿热化燥,火焰燎原,内动营血,上扰心神,中灼阳明,下燥肾液,是时当宜苦寒通泻六腑,导邪外出,折其火势;咸寒清营凉血,固护肾液,以保生机,这是治疗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从三诊开始,火势渐退,湿象渐显,故投甘露饮清热利湿,养阴生津。六诊时忽寒热,以二便正常,知非里热复炽,脉浮弦乃示余邪外越;肢肿系阳明客气虽去,而太阴本虚未复,用温胆合逍遥,使三焦疏利,脾旺胀消,为第三阶段。九诊时,表现为余邪夹浊,留伏膜原之征,复寒热往返等,真是剥蕉抽茧,层出不穷。故健脾疏肝,无济于事,必须开达膜原,用达原饮加沙参,方中病机,诸恙乃失,这是第四阶段。4个阶段反映了湿热病变证的治疗概要。即遵循卫气营血和三焦辨证论治的规律。

例二:

刘某,男,39岁,福鼎沙埕渔民。1975年10月13日就诊。

患者诉于20天前,因纳呆、疲乏、尿黄,赴某医院就诊,查黄疸指数12单位,GPT200单位,诊为“急性黄疸型肝炎” 而住院。以“维丙肝、肝泰乐、能量合剂、维生素类”,并配合中药(具体不详)治疗,病情日趋恶化,出现腹水,进而昏迷。拟“急性黄色肝萎缩”,转入我院。体检:体温37℃,脉搏110次/分,呼吸24次/分,深度昏迷,皮肤、巩膜黄染,舌苔腻浊而黑,脉弦数。心肺(-),腹部膨隆,有移动性浊音,肝上界于右第六肋间,下界在右季肋上1.5厘米。肝功能检查:黄疸指数80单位,凡登白双相阳性,总蛋白7.5g%,白蛋白3.5g%,球蛋白4g%,TTT25单位,TFT(+++), ZnTT27单位,CFT(+++),GPT372单位。此为湿毒弥漫,三焦郁闭,肝胆失疏,水液不行所致。急投茵陈蒿汤合栀子柏皮汤化裁:茵陈蒿60克,大黄18克,栀子、黄柏各6克;水煎分2次服,日2剂。

10月14日复诊,药后连续下大便3次,约一痰盂,色黑状如糊,尿量增多,如皂角汁状,腹部稍软,神志略清,口干索饮,药既中病机,仍循前法,乘胜进军。

10月16日三诊,又下大便2次,色状同前,黄疸减退,已省人事,腹水减退。此后每日一诊,俱按前方不变。

10月23日诊,腹水已消大半,能自行坐卧,日大便2次,其色尚黑,此湿热之毒大势已去,余毒犹存也,遵祛邪务尽之旨,将原方递减一半,日服1剂。

11月3日诊,黄疸基本消退,大便由黑转黄,小便清长,精神食欲尚佳,至此之际,邪势已去八九,正是恢复阶段,不可过投苦寒,恐伤脾胃,便将原方再减半量,加入银花、蒲公英、丹参、白芍、泽泻、茯苓、甘草等清热解毒,和血扶脾。最后以丹栀逍遥散加茵陈蒿收功。1979年1月10日查肝功能:黄疸指数4单位,凡登白试验(-),GPT76单位,TTT2单位,ZnTT4单位,TFT(+)。同年7月超声检查,肝脏大小正常,能出海捕鱼,随访至1984年,一切良好。

按:湿毒之邪,壅结脾胃,熏蒸肝胆,其证为实,治之之道,当务祛邪,祛邪之道,必使邪有出路。本案用茵陈蒿清热利湿,栀子清泻三焦之火,黄柏清利下焦之火,三者合用,使湿热之邪从小便而出;重用大黄禀将军之性,荡涤肠胃,使瘀热由大便而解。如此峻攻之剂,尚需守方20余剂,直至粪色转黄,邪毒尽退为止,否则,不免有余焰复燃之虞。诚可谓,祛邪务尽,邪去正安也。

例三:

林某,女,27岁,1964年8月22日就诊。

患者右上腹部剧痛伴恶寒发热1周,呕血黑便3天为主诉入院。体检:体温39℃,脉搏100次/分,呼吸25次/分,血压126/70毫米汞柱,皮肤、巩膜深黄,额汗淋漓,精神倦怠,瞳孔对光反射比较迟钝,右上腹可扪及鸡蛋大肿物,压痛明显。化验:白细胞8830/立方毫米,中性粒细胞71%,淋巴细胞27%,嗜酸性粒细胞2%,红细胞123万/立方毫米,血红蛋白2.5克/升,尿胆红素阳性,尿胆原1∶40,尿胆素阳性,西医诊断坏疽性胆囊炎,以联合应用抗生素、纠正水电解质紊乱、升压等处理2周,病情日趋恶化,体温39℃,白细胞11450/立方毫米,红细胞104万/立方毫米,血红蛋白1.8克/升,建议外科手术治疗,病家不同意,遂于1964年8月22日转中医治疗,察其面色苍黄,神疲肌瘦,额汗淋漓,身热(体温39℃)灼手,脘腹胀满,右胁肿痛拒按,口干苦而不思饮,气息低微短促,小便短赤,大便三日未行,舌淡苔黄浊而燥,脉弦细数。此肝胆湿热极盛,气阴之伤亦重,正虚邪实,法当宽猛相济,养正祛邪相兼。处方:生黄芪、茵陈蒿各15克,川厚朴、枳壳、大黄、郁金、炒栀子、黄芩、木香各9克,川黄连、柴胡各3克,连翘、芒硝(冲)各18克,蒲公英30克,西洋参(另炖)6克。水煎分3次温服。又以蒲公英60克炒白烧酒敷胆囊区。并配合针刺丘墟、蠡汫、阳辅、日月、中脘(俱用泻法) 。

8月23日诊,昨晚11时许下黑褐色硬粪块12枚,后下咖啡色溏粪少许,腹部略松,小便色黄稍长,脉弦细,余如故。乃腑气虽通,浊垢未尽,原方减芒硝、蒲公英各半量,外敷、针灸同前。

药后复下咖啡色溏粪2次,量多极臭,腹胀及右胁肿痛渐消,体温37.2℃,脉弦细。邪势大退,药宜减量。西洋参、炒栀子各6克,生黄芪12克,川厚朴、枳壳、条芩、大黄、广木香、芒硝各4.5克,茵陈蒿、蒲公英、连翘各9克,柴胡、郁金各2.5克。外敷、针灸同前。

8月26日又见寒热(体温39℃),口干苦微渴,腹不满,胁肿痛略减,浊苔已退,舌微红无津,脉弦数,精神尚好,是正气抗邪,余邪外达之象,拟滋润清解法。生地24克,玄参、茅根、金银花各15克,茵陈蒿、枇杷叶、条芩、竹茹、蒲公英各9克,鲜石斛12克,枳壳、甘草、柴胡各4.5克。

8月30日诊,前方服4剂,诸症全消,体温正常,唯尚觉疲乏,而以当归补血汤合四逆散加石斛等收功。9月6日痊愈出院,随访3个月未见复发。

按:本例系湿热内蕴脾胃,熏蒸肝胆,阴伤气微之急黄,邪实不可峻补,正虚不耐纯攻,贵在斡旋于攻补之间,所以,方中既有清热化湿、荡涤阳明之茵陈蒿汤、大承气汤等,也有益气生津之西洋参、黄芪,寓补于攻,俾祛邪而不伤正,补虚而不碍邪。药后邪实大势已去,则以刚柔相济之甘露饮,一面搜剔余邪,一面恢复胃气,此“追穷寇”也。是时若单纯补益脾胃,余焰可能复炽,因“炉烟虽熄,灰中有火也”;若只顾攻邪,则正气不支,乃索金于乞丐,垂楚日加,徒毕其身而已。故治病关键在于权衡正邪消长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