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关于卜辞的处理
靠着殷虚的发现,我们得到一大批研究殷代的第一手资料,是我们现代考古者的最幸福的一件事。就靠着这一发现,中国古代的真面目才强半表露了出来。以前由后世史家所累积构成的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已被证明全属子虚,即是夏代的有无,在卜辞中也还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但至少殷代的存在是确实被保证着了。
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使《史记·殷本纪》和《帝王世纪》等书所传的殷代王统得到了物证,并且改正了它们的讹传。如上甲之次为匚乙、匚丙、匚丁,而非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本作示壬、示癸,中宗乃祖乙而非大戊,庚丁乃康丁之讹,大丁以文丁为是,均抉发了三千年来所久被埋没的秘密。我们要说殷虚的发现是新史学的开端,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那样评价是不算过分的。
王国维死后,殷虚的科学发掘使卜辞研究进到断代研究的一步。卜辞是由武丁至殷末的遗物,绵延二百年左右,先年只能浑沌地知其为殷,近年我们可以知道每一辞或每一片甲骨是属于那一王的绝对年代了。这样便更增进了卜辞的史料价值,在卜辞本身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发展了。
我自己在这一方面也尽了一些绵力,如王国维发现“先妣特祭”之例,足证殷代王室还相当重视母权。但我继进又发现了所特祭的先妣是有父子相承的血统关系的,便是直系诸王的配偶虽被特祭,而兄终弟及的旁系诸王的配偶则不见祀典。这又证明立长立嫡之制在殷代已有它的根蒂。
以上可以说是几项重要的发现。卜辞的研究虽然由王国维开其端,但嗣后的成绩却比王氏更大大的进步了。
王氏在卜辞研究之余有《殷周制度论》之作,认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这是一篇轰动了全学界的大论文,新旧史家至今都一样地奉以为圭臬。在新史学方面,把王氏的论文特别强调了的,首先是我。我把它的范围更扩大了,从社会发展方面来看,我认为殷代是原始公社的末期,周代是奴隶社会的开始。这一扩大又引起了别一种的见解,认为殷代是奴隶社会的末期,周代是封建社会的开始。这见解到现在都还在相持,但其实都是由于演绎的错误。
我自己要承认我的冒昧,一开始便把路引错了。第一我们要知道,《殷周制度论》的价值已经不能够被这样过高估计了。王氏所据的史料,属于殷代的虽然有新的发现而并未到家,而关于周代的看法则完全是根据“周公制作之本意”的那种旧式的观念。这样,在基本上便是大有问题的。周公制礼作乐的说法,强半是东周儒者的托古改制,这在目前早已成为定论了。以这样从基本上便错误了的论文,而我们根据它,至少我们可以说把历史中饱了五百年,这是应该严密清算的。
卜辞研究是新兴的一种学问,它是时常在变迁着的。以前不认识的事物后来认识了,以前认错了的后来改正了。我们要根据它作为社会史料,就应该采取“迎头赶上”的办法,把它最前进的一线作为基点而再出发。目今有好些新史学家爱引用卜辞,而却没有追踪它的整个研究过程,故往往把错误了的仍然沿用,或甚至援引错误的旧说以攻击改正的新说,那是绝对得不到正确的结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