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以上所述,可见秦始皇与吕不韦,无论在思想上与政见上,都完全立于两绝端。为明了起见,我可以制一个对照表在下边。

像这样绝端的对立,两人的关系当然不能善终。但为什么会相异到这样呢?这并不是两个人的对立的问题,而是两个时代的对立。周、秦之际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大转换的时期,这不论历史观的新旧是一致着的,在旧时以为是封建制向郡县制的推移,而在我看来则是奴隶制向封建制的推移。殷、周是奴隶社会,自春秋中叶以还奴隶逐渐得到自由,向来的奴隶主大多数失掉了他的优越地位,零落了下来,在社会阶层中生着上下的对流,至秦末汉初更呈出鼎沸的现象,而社会便彻底起了质变。吕不韦是封建思想的代表,秦始皇则依然站在奴隶主的立场。秦始皇把六国兼并了之后,是把六国的奴隶主和已经解放了的人民,又整个化为了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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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十六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

(二)二十八年:“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筑琅邪台。”

(三)二十八年:“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四)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五十万人守五岭)

(五)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

(六)三十五年:“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

(七)三十五年:“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八)三十六年:“迁河北榆中三万家。”

(九)三十七年:“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

仅就《始皇本纪》中所表见者可得这九项,第九项与第六项大概是一件事。像这样大规模地把豪富或黔首任意迁徙谪戍,把亡人贾人赶出从军,把大批的刑徒、奴产子拿来做苦役(继后又拿来当兵),这不是大规模的奴隶制的复活吗?这里戍南越的既明言是亡人、赘壻、贾人,可知戍北边筑长城的也一定是奴隶。故狱吏不直者可被适治去筑长城,也可适南越。就是陈涉、吴广等那批“闾左”,其实也就是专门任苦役的奴隶。陈、吴起义了,仓卒之间秦国发不出兵来,乃“令少府章邯免骊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楚大军”,公然有好几十万人(章邯后降项羽,降卒被坑于新安城南者二十余万;又其前陈余遗邯书,有“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之语)。

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移,隶书的普及可以作为一个标识。奴隶所用的简便字体在汉代便一般化了。姓氏的混同与普及也可以作为一个标识。在古,女子有姓,男子有氏,春秋时犹然。继则姓氏不分,男子以氏为姓,有姓者为贵族,故古时“百姓”实乃贵族。庶人本无姓氏,然在战国年间,庶人抬头,于是姓氏始见普及。陈涉、吴广之姓陈姓吴,尽管“少时尝与人佣耕”,可见都是已经解放了的自由人,然而明明在做着秦人的奴隶。

因此秦始皇时代,看来是奴隶制的大逆转。由奴隶制言,可以比为回光返照。由后一阶段的封建制言,可以比为水达沸点前的一时镇静。然而在那镇静的外貌下是有猛烈的冲击的。果然,等秦始皇一死,不及一年天下鼎沸了。